第49章
卻不想雲姜在那奏曹史的家中一留就是整整三天,直到第一撥前來赴宴的世族子弟都到了黃縣的城門口了,才得以離開。
那老婦人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至少也是出身不俗。
見了雲姜一句不問,只連聲道好。就連見了一身男裝打扮的王妩,和她們身後體魄高大,魁梧威武的騎兵,也只是微微一愣,随即非常客氣周到地招呼他們一同進屋,命人奉茶設幾。
王妩看得清楚,這頭發花白,卻精神爍砺的老人腰板挺直,除了最初一瞬間的詫異之外,在那幾個身上帶刀,煞氣沖天的兵士面前,竟是不見半點驚惶不安。泰然自若得仿佛他們是前來串門的隔壁鄰居一般。
然而,老婦人卻三言不離孔融在任時對自家的照拂,看雲姜的神情更是簡直就跟看自家兒媳一般。
雲姜不由尴尬,她與那奏曹史之間,全是她一廂情願,就連她父親孔融也不曾知曉。所謂的照拂,不過是孔融當初聽聞了那奏曹史獲罪州家之事,起了惜才之心而已。
她飛快地瞥了王妩一眼,面色緋紅地胡亂應付。
王妩暗暗偷笑,上前潇潇灑灑向老夫人拱手一禮,回手摟了雲姜的肩膀,親親熱熱朗聲道:“雲姜且陪老夫人慢聊,我帶人去院中站站,也免得攪了你們的興致。”
王妩的身量已經開始拔高,短褐利落,披風及肩。兩世為人,她都居于話事之位,見識過血染沙場,這幾個月又慣于打理一州之事,身上雖無佩劍,舉手投足之間卻自有英華難掩,不輸男兒。
縱然這老夫人有心要雲姜做她的兒媳,但那奏曹史既然無意,即使将來出于孝心有所妥協,對于雲姜,卻終不是一件好事。不如她現在就趁着自己這一身男裝之際,先将老夫人這念頭斷了,這事情大家心知肚明,他日難堪的,也不會是雲姜。
王妩靠過來的時候,雲姜就明了了她這番用意。心中免不了升起一絲苦澀之餘,卻是強撐起一絲笑容,感激地向王妩輕輕颌首。
自古男女不相親,男子主動摟肩勾背的行為已是輕挑得很了,更何況雲姜還不閃不避。那老婦人的眼神微微一黯,再看王妩熟稔地又拍了拍雲姜的手背,這才轉身而出,目中不由多了幾分了然,脫口而出的嘆息中更是蘊了說不出的可惜懊惱之意。
剩下的事,王妩覺得,還是要讓雲姜自己決定如何說。
悠然走到院子裏,兩三古木粗壯遒勁,抽出的新綠嫩葉,和匍匐地上的嬌黃花蕊映在一處,黃綠相間,好似浸透了水一般的色澤鮮亮。王妩站在樹下緩緩吸了口氣,滿腔都是海邊小城獨有的濕潤空氣。
這樣的小院子,這樣的空氣,綠葉黃花,天色如洗。這樣的景致,正是她以前背包徒步,流了一身的汗之後,最喜歡看到的山間景致。
也不知道千年之後,這裏又會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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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妩無意識地撫着從古木上垂下來的細枝,突然怔忡起來。
突然之間,那細枝,連同着頭頂上還不算茂密的樹葉一同輕輕顫起來。王妩猛地醒過神來,不知怎的,脫口叫了一聲:“子龍?”
然而話一出口,她才想起來,趙雲正以設宴征酒為借口,帶了人滿城搜查曹軍去處,又怎會跟她來此?
一念及此,王妩連連向後退了數步。一直守在不遠處的幾名兵士則反應極快地紛紛撤出兵刃,圍攏上來。
“慢着慢着!”
被古木遮了一角的土牆牆頭,忽地冒出一個沾滿了草屑的人頭來。玉面薄唇,瘦削清俊,一雙輪廓柔和的眼睛亮如烈陽,身材卻魁梧得猶如老樹遒幹。
“張燕!”王妩大吃一驚,“你怎麽到黃縣來了?平原郡呢?劇縣呢?”
“噓!”張燕一臉緊張地向她連連揮手,要她噤聲。一邊做賊似趴在牆頭地四下張望了一番,确定除了院子裏這幾個人外沒有別人之後,才連滾帶爬地從牆上,攀着古木翻了進來。
幾個兵士都是認識張燕的,卻被他這明明狼狽又好整以暇的動作驚得傻了眼,一時之間,竟連舉在手裏的兵刃也都忘了放下來。從外面看上去,倒像是張燕主動跳到他們的包圍圈子裏挨宰一樣。
“讓開讓開……”張燕作勢抖了抖衣角,揮手示意他們退開,在王妩面前露出一個得意洋洋的笑容來:“有某出馬,打下平原郡還不是三兩天的功夫麽!陳先生聽聞你們找到了孔融的兒子,特要我來給你帶個口信。”
“要你傳口信?”王妩下意識在這個“你”字上加了重。
因趙雲之前要瞞着王妩先往東萊,唯恐範成像他們來青州時一樣再來一次通風報信,就把他拘在了陳匡的身邊。
什麽樣的口信不能要範成來傳,卻要黑山主将張燕放下整個青州直面曹軍的城防,親自前來?王妩心裏的驚訝實在是難以言喻,以至于連平原郡的消息都被她一略而過。
張燕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目光悄悄往院子後的小屋方向瞟了一眼,随後向王妩一瞪:“怎麽?某就傳不得口信麽?”
王妩敏銳地正好看見他那飄忽來去的眼神,心中不由微微一動:“你是來找雲姜的?”
被王妩一語揭穿,張燕臉色讪讪,撓了撓頭,又嘆了口氣,神色間甚是為難:“某有要事與她說。”
王妩挑了挑眉,雲姜的功夫雖然及不上張燕,但除了第一次被當做禮物送進了幽州之外,她似乎再也沒吃過什麽虧。就連在劇縣城門口的那一次,張燕明明穩占上風,還帶了人,卻還是快馬來找王妩勸架。
其實張燕只要拉下面子陪個罪,以雲姜的性子,難道還真能提劍砍了他不成?
王妩微微笑了一下,只怕再繼續問下去,張燕就該惱羞成怒了。
“陳先生這回又出了什麽主意?”
見王妩總算轉了話鋒,張燕面色一松,用一個和他那副長相極不相配的姿勢,粗魯地伸手在自己腦門上拍了拍:“陳先生言,青州亂,則不足以拒曹,而若世族亂,則青州安矣。”
他說得極慢,幾乎是在一字一頓地叨念,那清秀的五官擰在一團,顯然是并不明白這句話中的含義。
世族亂?
王妩蹙起眉,陳匡的意思是要她趁着這次酒宴,引得這些來赴宴的世族豪門生隙,互掐一通麽?屆時,這些世族大多都世代久居青州,彼此之間的分量想必都了解得清楚,若要分出個上下來,怕是不得不争相結交趙雲,以壯聲勢。
這是要她出計離間!王妩不由苦笑着扶額。
她原本還在顧慮,以孔融身為北海郡相,他的兒子平素裏難免會結識一兩個世族子弟,若是在酒宴上遇到了熟人,雲姜又該如何蒙混過去?
卻不想陳匡卻又給她出了這麽個難題!
王妩皺着眉想了許久,最終手一揮,酒宴酒宴,還是先備足了酒。酒後失言也好,酒後迷醉也罷,先将這群人灌倒了再說!大不了找幾個人趁着那些士族子弟喝得差不多了,麻袋一套,狠狠一頓打,再栽贓到旁人身上!她就不信這樣還亂不起來!
而這個時代的酒,又是全由粗米釀制。酒多了,自然要消耗大量的米糧。王妩自劇縣起如當家一般執掌州事,深知亂世多災,人口又流動性大,良田耕地幾乎荒廢了十之八九,倉中儲米不易。
光是之前鄭家的那一場宴飲所耗費的米糧,就不知夠養活多少流離饑民!
她之前放棄大肆操辦,除了想讓雲姜盡可能避開衆人目光的低調打算之外,也源于此由。
更何況,就算有米,釀酒也需時間,黃縣地處偏遠,近海人少,一時之間,又哪裏拿得出那麽多酒來?
正所謂計劃趕不上變化。王妩當下匆匆趕回縣府,派人飛馬追趕前往青州各家傳信的騎兵。
至于張燕,既然他說有事要和雲姜說,正好王妩人手緊張,就由他代替那幾個護從,留在這裏好了。
于是,所有準備出發,或者已經走在通往黃縣路上的人先後聽到了出自王妩之口,卻假借趙雲之意的那句話。
“黃縣資薄酒少,不足為席,還請各位自備酒水,以求盡興而歸!”
王妩料想到那些趾高氣昂的世族大家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會是多麽精彩紛呈,之後看他們的眼光又會帶上多少鄙夷自傲。
不過,在府庫倉中實實在在的米糧面前,這種過場面子,實在是像浮雲一般。
***
而她卻沒想到,這浮雲竟會走得這麽快!
第二年,關中大旱,顆粒無收。谷價飙漲,一斛至錢五十萬。
王妩不知道那些因一時顏面,求一晚盡心痛飲的青州世族有沒有為他們年前化作流水的米糧捶胸頓足地痛惜懊惱,她只知道,因這一場天災,青州這些瞻前顧後的“內患”總算是消停了下來。
流民四散的歲月裏,再多的良田也因無人耕作而荒蕪。趙雲獲訊之後當機立斷,和張燕兵分幾路,立刻快馬傳令青州個州縣加派人手,撤回一半城外斥候,城門只開一半,巡城騎兵增三成,防流民簇擁入城避難,為人趁隙生亂。
而就算他們大開城門收納流民,又能讓流民安心耕作,卻也無法一時半會兒地就讓這些荒地有所産出。要是在這期間再遇到這種顆粒無收的天災……不說青州能否在短時間內安定下來,連吃都吃不飽,民心嘩變,再演一出黃巾起義都只在朝夕之間!
好在王妩早在第一天打開青州劇縣的庫房倉門起就考慮到了這一點。她就把算盤打到了這沿海之地所特有的先天優勢上來——開辟漁業,自給自足。
青州本自有專事捕魚的漁民,只不過朝綱混亂,黃巾肆虐,做什麽都不得安生,百廢難興。
王妩和雲姜也在各州縣之間來回跑,一面用孔融的名義促士族出糧安民,一面将青州原駐之民安頓下來,留荒地于流民耕種。州府取三成,兩成以漁業作物替換,耕民則自留五成。
這樣,等于是他們取了農耕産物的一半産出,再用剩下的,含魚蝦等海産品在內的五成收成供養青州駐留百姓。雖然有些緊張,但青州有趙雲騎兵衛土,還有公孫瓒的幽州在後拱衛,對于這些流民而言,比起朝不保夕,四處流亡不知好了多少。
更何況,這些流民若是沒有安身之地,随時會征戰的各路人馬被拉作兵丁押上戰場,到那時候,極有可能父子兄弟,手足血親,身在敵對的陣營之中,知情,或不知情,在督戰營的長刀之下不得不彼此砍殺。
在這個人口是第一生産力的時代,只有有人肯種地,局勢才能安定下來。五成之糧,等于是一比一的比率以民養兵,即使一開始會捉襟見肘,但随着青州的人口增加,他們所能支持的兵力定然也将随之增長!
王妩本來只是紙上談兵,這些念頭多是仗着多出來的一千多年眼界,是否可操作,如何操作,頭緒諸多,紛繁複雜。
好在雲姜雖是女兒身,身在孔融的郡府中,耳聞目濡之下,政令發布,耕作時節,谷糧分配,反倒是比王妩更熟悉一些。
事急逼人,兩個女子四處奔波,又有陳匡在劇縣出謀劃策,雖時不時有暴民或怒沖城門,或街頭強糧的小概率事件發生,但在趙雲和張燕的及時兵力調度之下,武力和名望雙重施壓,總算是有驚無險地将一波又一波的流民安頓下來。
天災斷糧,餓殍無數,時疫多發,最忌用兵。這一年,本該兵戈暫歇,諸家罷戰,休養生息。
而就在王妩和趙雲難得忙裏偷閑,聚于黃縣海濱和精神抖擻的漁民一起将滿滿一船魚裝入壘在岸邊的一排竹筐裏時,一騎快馬急報。
曹操親自提兵三萬,直襲徐州!
作者有話要說:“平靜”的日子要過去了~徐州的劉備開始蹦跶啦~不過這回咱不打仗,換個花樣玩兒~
天災人禍的時代,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咳咳……男人趁機會拐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