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原本袁紹所帶的兵卒已是被白馬義從沖得陣型全無,軍心渙散,鬥志盡喪,只求保着主将安然退出這虎狼縱橫之地。然而,聽袁紹這一聲喊,倒是很有幾個膽大的,存着富貴險中求的念頭,立刻冒着馬蹄長槍,挺着兵刃,不退反迎上去,只盼趁亂能争個潑天之功。
公孫瓒到底出身行伍,眉色不動,鎮定得好像那些亂糟糟的兵刃不是沖他而來一般。銳利的目光猶帶血色,透過來去如風的白馬義從,透過長槍縱橫,唯盯着袁紹所在之處。
因為趙雲也想争個潑天之功,正帶了千人逼住袁紹的親衛隊,以雷霆之勢往袁紹所在之處突進。若能将袁紹留于今夜,無論生死,那公孫瓒那一箭挨得也不算冤!
但王妩的驚叫卻令他攻勢一緩,銀槍揮舞間,回頭遙遙瞥到帳前公孫瓒和王妩并肩站于一處,他距離得稍遠,甚至看不太清王妩驚叫戛然而止後的神情。只頓了一瞬,袁紹那激起千層浪般的喊話音方落,只見一名他的親衛竟随着步卒潰散的方向脫隊而出,脫離了保護袁紹的圈子,也脫離了趙雲所帶人馬的攻勢範圍,猛然策馬向中軍帳左側飛奔而來。
飛馬比步卒快了數倍,寬大的外袍在身後飛卷起來,露出挂在腰間的一副臂弩。
颠簸的馬上,架弩于肩,機括一觸即發!
等一名白馬義從一槍将他挑落馬下時,那一支羽箭已在交睫之間激射而出,帶着死亡的呼嘯,正向公孫瓒而去。
趙雲正調轉了馬頭,正好見到那一副臂弩失了依憑,在空中劃過一道悠揚弧線。
弩已空,箭已發!馬力再快,也追不上離弦之箭。更何況,從他取出臂弩,到落馬箭發,都只在一眨眼間。
電光火石之間,趙雲再顧不得身後袁軍兵卒手裏的長矛鋼刀,力灌于臂,一聲長嘯,清俊激昂,直入長空,仿佛遙挂天際的星子明月都為之震動,數千人的呼號厮殺之音,數千匹馬蹄踏地之聲,都壓之不住。
銀槍如天降閃電綻于指掌之間,星芒驟起,殺氣寒意,一如那雪白耀眼的銀,憑空生起。
銀槍破空,後發先至,和那支飛箭于空中撞到一處。
獅子搏兔,亦用全力。金刃摩擦的尖銳刺耳之聲中,強大的氣勁驟然由槍尖爆發,直透箭尾,箭身鐵镞,受力不過,憑空從中間炸裂開來,仿若一枚巨大的煙花,在一串耀眼的火星中盛開于天際,消弭于無形。
而與此同時,袁兵手裏的兵刃紛紛刺出落下,如利刺荊棘,在趙雲背後帶起一片血光。
随着這一箭的崩碎四散,袁紹軍才又燃起的些許鬥志徹底潰散,幾個親衛拼死命保着袁紹左突右支,留下無數屍體,鮮血成雨,才勉強退出白馬義從的包圍中脫身而出。
自古兵法中,襲營素來講究以少勝多,以奇勝正,在對方大軍反應過來之前給予中軍帳致命一擊,以圖亂起軍心,所以快進快退是為至關重要。袁紹襲營失敗,又被白馬義從困了許久,有快進卻無快退,然而,公孫瓒的左右兩軍卻絲毫沒有動靜,既沒有趁勢而出,将他困死在營中,也沒有追擊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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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紹帶着殘留的百餘人自公孫瓒營中脫逃出來,兵戈暫歇,緩過一口氣時,不由大肆嘲諷公孫瓒不會用兵,徒錯過這幾乎要了他性命的最佳時機。
然而,等他回到信都後才知道,世間事,一步錯,步步錯,用兵伐謀更是如此。那被他嘲諷毫無動靜的左右兩軍之所以毫無動靜,實則是趁他襲營之際,又一次奔往了信都!
幸而數萬大軍移動緩慢,唯先鋒之隊先到。袁紹麾下謀士沮授留于信都,雖倉促拒敵,調兵遣将卻法度森然,奮于力守,生生将公孫瓒的攻城之軍阻于城下。待大軍到了半數,信都城內猶然井然有序。
公孫瓒親定的左右兩軍主将田楷和嚴綱便依照陳匡之計,立刻分兵,一路由嚴綱所率,北上渡過衡水,假袁紹夜襲受挫之傳言,攻占武邑縣,與信都隔河相對,由南向北,徹底打通幽州至冀州之通道。
另一路,則由田楷率衆返回,防止沮授再行偷襲之計,接應公孫瓒北上而歸。
至此,冀州東北一角,以衡水為界,一夜之間,一戰之餘,俱歸于公孫瓒。袁紹雖損失不大,但其親衛主力,先登之士卻生生折了大半。所餘下的,不過是冀州之地各郡守士族的屯兵部曲,他們本就對根基未穩的袁紹有所保留,再經此敗,不由人心更是惶惶。
而袁紹兵勢大挫,聲威難繼,只得采用沮授據守不出之意,避公孫瓒兵威鋒芒。
公孫瓒大營中,劇戰停歇,人聲退散。
田楷尚未抵達大營,偏營中的兵卒忙着收拾戰場上遺留下來的殘損兵刃和受傷的馬匹,王妩從中軍帳中走出來,穿着普通兵士的皮甲,一時之間,倒也沒人注意到她。
白馬義從縱蹄于營地四周,充為崗哨,一陣一陣有節奏的馬蹄聲間或馳過。天地間,血戰之後,伏屍處處。濃烈的血腥味仿若來自九幽地獄,掩得星月失色,連帶着遠處地平線上那一道黎明前的青白曙色也說不出的凄慘蒼涼。
一頂看似不起眼的軍帳前,一匹馬悠然地踱着步子,時不時昂頭,晃動頸上長長的鬃毛,四蹄和下腹間俱是暗紅污色,就連左右甩動的馬尾上,都有一條自馬背上蜿蜒而下的血跡,好像一道鞭印,飛紅點點,令人觸目驚心。
看到王妩,馬兒歡嘶一聲,豎起一雙全身上下唯一還保持着原本白色的耳朵,向她奔了過來。
袁紹退走,趙雲先向公孫瓒交了令,因接應之軍尚未回來,便從陳匡之意,在中軍中另辟了個營帳,暫攝布防。
他将馬留在帳外,徑自進帳,脫了衣袍,處理背後的傷。
戰場之上,瞬息萬變,人力萬千。任你個人武技多高,若是孤騎無支,也要活活困死在人山人海之中。
方才趙雲擲出銀槍,看似聲威驚人,其實,卻是以背後統統賣給袁兵為代價。閃電驟亮般的那一槍,不知驚耀了多少人的眼,但卻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後白色的長袍上,頭一次染上了他自己的血。
不過趙雲卻是全不在意。許是頭一次站在那麽多兵馬的最前方,直到現在,他身上的血液都還在激然奔湧,背後的傷處卻是一點也沒覺得怎麽痛,鐵矛鋼刀,鋒銳的利刃,割開肋下,刺破背脊,卻好像那被破裂開來的,不是他的血肉,只是那一件白袍而已。他只是可惜方才還是沒能沖殺到袁紹面前。
白袍浸透了汗水和鮮血,和背後傷口處的皮肉黏在一起,不過趙雲倒不介意,正要用力将衣衫扯下來,忽然聽到帳外的馬嘶和愈行愈近的腳步聲。
帳簾外,王妩一手牽馬,一手伸到馬脖子下,一下一下将垂落的馬鬃撥弄得四散飛揚。駿馬乖順地任由她将自己的長鬃撫弄得如同門闕或墓圹前蹲踞的兇悍石獅,只是偶爾甩甩頭,再打個響鼻。
她的頭發和普通兵士一樣,束在發巾內,只是慌忙了一夜,兩鬓散落了些碎發下來,被她別到耳後。晨曦微現,朦朦胧胧的光線,透過雲層灑落下來,正好在她露出來的耳垂上留了一抹極淡極淡的光痕,彷如綴了一枚清雅的白玉珰,看得趙雲有一瞬間的迷惘。
他本以為來的是範成……
王妩向他笑了一下,最後捋了兩下馬鬃,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獻寶似地遞了過去:“範成正在傷兵營裏四處找傷藥,現在整個軍營之中,哪裏的傷藥會多得過中軍帳裏?反正都是刀箭外傷,父親一個人也用不完,我就順手包了一些過來。”
趙雲啞然失笑,雖說王妩這話是不錯,可他一個人又能用掉多少傷藥,何至于要動用到中軍帳中主帥的傷藥?這分明是不想再呆在中軍帳中的借口。
而這話,趙雲卻不說穿,謝了一句,便伸手去接。但王妩卻沒放手,反而是直接拿着藥包走進帳中。
王妩雖和普通的兵士一樣打扮,卻到底不是普通兵士。
趙雲一愣,嘴唇動了兩下,想攔住她,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伸手攔則更是不妥。略一猶豫間,腳下已經下意識往後退了兩步,退出軍帳之外,只一只手還高高舉着帳簾,僵在半空。
白馬不知他們兩人這一進又一出裏的糾結,只是見了趙雲出來,便又晃着腦袋湊了過去。
營帳中只有一張矮塌,連軍案也沒有,一盞小油燈随意地放在地上,在四周投落下一圈不大的昏黃光圈,想來之前也只是尋常兵士所住。
王妩目光四下粗粗一掃,見到榻上搭了套幹淨的白色衣褲,便自将那包藥也放在榻上,回身偏了偏頭,語帶戲谑:“趙将軍是在帳外站到天色大亮引得人都來看熱鬧呢,還是進來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我替你敷藥?”她目光在趙雲身上一轉,頓了一下,又添了一句:“你傷在背脊,總不能自己上藥。”
說得輕松,其實王妩卻有些緊張,她對這個時代男女之防所知不多,但就有限的概念和以前看過的電視劇來看,也萬沒有一個女子夜入別人軍帳之內的事,更何況,她還身為主帥的女兒。
但王妩又實在不想留在中軍帳中聽陳匡正在和公孫瓒回報軍中傷亡及班師事宜,更不想在屍山血海般的中軍營地裏游魂般地游蕩。她需要能有個地方,能讓她呆到天亮,有個人,陪着她一起,有件事,能讓她做到天亮,不再去看去想那一幕幕殘肢碎骨下的鮮血。
趙雲身上的傷,怎麽說也是因為她很沒面子地叫了那一聲才引起的,用敷藥做借口,也不知行不行得通?
王妩扯着衣角袖口,見趙雲望着她沉吟不語,背光的臉上陰影層層疊疊,看不清表情,卻顯出幾分難測的深邃來。
趙雲一直舉着帳幕,好似在和她比耐性,短短片刻之隙對于王妩而言如同等待審判。
就在她心中暗暗嘆氣,繃不住準備低頭出去的時候,趙雲突然輕嘆一聲,舉着帳幕的手輕輕一揚,走進帳內。
厚重的帳幕在他身後倏地落下,似暫時也将那濃重的血腥味擋在了外面,王妩長長松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