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王妩心裏有些忐忑,不知該不該立刻起身在他開口揭穿自己前主動避出去。卻沒想到那陳匡倒是先轉開了目光,不再看她,轉而向公孫瓒行禮:“主公,袁紹此戰得利,極有可能趁勝而來,在天色還未大亮之際襲我營寨,主公應将計設下伏兵,叫袁紹偷襲之軍有來無回。”
“叫我夜襲的也是你,到頭來卻累得我如此,如今你又說袁紹要來襲營,叫我如何相信?”公孫瓒眯着眼睛,陰沉着臉,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齒縫中迸出來。
他此時大恨自己貿然聽取陳匡的建議,要不是身子稍稍一動,左肩就痛得仿佛被人生生從身上扯下來一般,他直想掀起整個軍案,摔到陳匡頭上去。
“主公!”陳匡一撩衣擺,跪于榻前,“我軍襲信都之意,被袁紹所查,這才中了埋伏,此确是匡未料之禍。但如今,主公有傷在身,我軍士氣必然有損,若主公是為袁紹,可會放過如此之良機?”
公孫瓒慘白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目光陰鸷地盯着陳匡。他雖重傷在身,但常年來四處征戰,縱橫沙場,令北方外族提之色變,避走不及的白馬将軍,屍山血海中闖出來的悍勇戾煞之氣,如一柄久飲鮮血的寶劍,一旦出鞘,銳氣逼人,血光乍現。
公孫瓒如此毫不收斂的一身煞氣之下,帳中人人額頭冒出了汗,就連王妩,也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而陳匡一介書生,臉色慘白,卻硬是挺直了瘦削的背脊,一雙眼不閃不避,泰然決絕。
良久,公孫瓒周身的氣勢散去,似疲累之極地半阖了眼,之前微微揚起的頭也往後靠到榻上,喘了兩口,揚聲下令:“田楷,你和嚴綱分領左右兩軍,傳令下去,若無號令,任何人不許離開軍營一步,違令者斬。”
田楷垂頭應諾,轉身正要出去傳令,公孫瓒在他背後又說了一句:“将趙雲叫來。”
王妩眉峰輕輕一跳,趕緊低下頭,假裝正好要替公孫瓒取下歪到一邊的額上白布,抽出手将白布又在冷水中浸了一下,擰幹了再放到他額頭上。
王妩進了中軍帳,趙雲不敢走遠,一直在帳前徘徊,田楷一出帳就看到他雖有些奇怪,但現在畢竟軍情為重,将他引入帳中。
沒了罩在外面的披肩,趙雲一身的血衣盡數落在人眼裏,白衣如緋。
“白日大捷,子龍當居首功,年輕人膽識可嘉。”公孫瓒的聲音明顯中氣不足,嘉許之言聽來有些飄忽。
他的精力被肩膀上的傷處折騰得有些支撐不住,要不是他一貫身體底子好,這一箭足以直接要了他的命,能這麽快清醒着布置應對,實在已是不易了:“我中軍之中,除了三千白馬義從外,另有騎兵五千,今夜盡數交給你,你敢不敢領軍?”
“主公!”趙雲猛然一驚,下意識向王妩投去詢問的目光。
公孫瓒如此安排,确實也大出王妩的意料,餘光掃過公孫瓒,又看了仍跪于前,眉色不動,半點都不露驚訝之色的陳匡一眼,擰眉凝目,幾不可見地向趙雲輕輕搖了搖頭,示意她毫不知情。
公孫瓒向王妩揮了揮手,又向軍案遙遙一指,示意王妩在軍案上取了遣兵的印符交給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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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的印符入手很有些分量,王妩沒看清那上面刻個了什麽花樣,只覺得冰涼堅硬的棱角在掌心裏劃過,竟有種說不出的肅然。如此一件小小的事物,就能調動八千人馬,在王妩這個曾被國營體制中無數反複審批流程折磨得頭發都掉了許多的現代人看來,很是神奇。
趙雲以前最多也就帶過幾十一百人,面對整整八千精銳騎兵的指揮權,再沉穩冷靜,也到底是個才過冠齡的年輕人,心中驚濤駭浪,全身的血脈都在一瞬間贲張激湧,竟是腦中一片空白,全無半點欣喜之情。
接過印符的手略帶僵硬,王妩甚至察覺到了他指尖的微顫。
“八千人,以你為主,子興為輔,營中布置,皆由你二人決斷,但唯一點,”公孫瓒又喘了口氣,剛毅悍勇的神情又複浮現于臉上,“你二人一旦所決有異,速來報我。”
趙雲和陳匡一齊應聲,王妩卻暗地裏嘆了口氣。
縱有勝後輕率,貪功冒進的時候,公孫瓒終不愧為一方諸侯。重傷之下,還能将一手兩方牽制的制衡之術用得老辣之極。
一方面令親信嚴綱,田楷保存左右兩軍的實力,另一方面,卻用失誤過一次的陳匡和初露頭角的趙雲為将。陳匡急于一雪前恥,趙雲則無根無基,無牽無絆,無所畏忌,這兩人的搭檔,無異于彼此壓制,彼此争功。
将這一切都安排好,公孫瓒手上微微用力,推開王妩,示意趙雲和陳匡徑自點兵,讓軍醫上前診脈,方才還人聲鼎沸,熱熱鬧鬧的中軍帳,頓時又安靜下來。
就在王妩在一片寂靜中倚着軍案,開始小雞啄米式地瞌睡時,帳外突然響起一聲長長的號角聲,緊接着,喊殺之聲,馬嘶及金刃相擊之聲,猶如石破天驚。
王妩猛然一驚,驟然擡頭睜眼,卻見公孫瓒不知何時,已将中衣半穿半披地束在了上身。一雙眼睛如見了獵物的虎狼,狠色深刻,令本就棱角銳利的眉峰唇角,殺意橫生:“這回倒被子興言中,扶我出帳看看。”
出帳?王妩一愣,公孫瓒瘋了吧!
刀兵無眼,冷箭難防,公孫瓒傷成這樣,她又手無縛雞之力,這樣兩個人出去,豈不是兩個明晃晃的活靶子麽?若戰事不利,想逃都沒處逃。
但顯然這時候沒有人會考慮她的意願,中軍帳中,五個軍醫已經繼續救死扶傷去了,只剩下她和公孫瓒,這個扶他出帳的重任,王妩就算想推,也不知能推給誰去。
就在她正思索如果搬出女子不宜抛頭露面之類的說法能否打消公孫瓒的念頭時,只聽帳外連天的厮殺聲中一陣齊聲高呼:“公孫瓒已死,白馬軍全亡!”
遠遠近近,也不知有多少人在一起喊,從模糊散亂到字字清晰,竟是抑揚頓挫,氣勢恢宏。
“袁紹豎子!”公孫瓒怒極,不等王妩過去,未受傷的右手撐榻,竟是自己半仰起身來。
不知怎的,看到公孫瓒這剛直烈火般的反應,王妩突然想到了諸葛亮三氣周瑜的段子,旁觀者見了自是覺得那受不得激之人太過沖動,不夠豁達。只有身在其中,方知這字字誅心之言是何等威力!連王妩明知公孫瓒好端端地就在眼前,也被那席天卷地般的高呼聲激得心緒煩亂,慌張起來,更何況軍中的将士!
戰時軍中士氣為重,軍心不能亂,這種時候,主将若是不出軍帳,怕是不行了。
心裏一聲暗嘆,她将到了口邊的話又統統咽了下去,起身拿了一領戰袍,替公孫瓒系于中衣外面,剛剛好遮住左肩上層層疊疊的白布。
厚重的帳幕一掀開,厮殺之聲頓時好像從厚厚的雲層中掙脫出來的落地驚雷一般,在耳邊乍響。眼前火光沖天,無數火把一直延伸數裏,将帳外照得猶如白晝,星月失輝。
袁紹親領三千人馬分三路襲營,趙雲領着白馬義從潛伏不出,直到袁紹軍直沖進中軍帳前五十步之地時,才一聲令下。
中軍帳後鼓聲驟起,火光之中,三千居高臨下的騎兵,自後往前,仿佛層層推進的白色浪花,茫茫一片而來,馬蹄和着鼓點起落,震天動地,向袁紹的三千步兵當頭壓下!
三千對三千,沖得最快的袁兵被一杆杆長槍當胸挑飛,再重重地甩落,開膛破肚,肢殘體裂。數量相當,卻如虎入羊群,沸水淋冰,場面瞬間變成了一面倒的屠殺。
王妩也算是恐怖片的愛好者,電鋸,機槍,甚至僵屍,血流成河,血肉橫飛的場面3D的,imax的,也不知看了多少。但那都是電影電腦的特殊效果制作出來的,都不是真的!
趙雲擊黃巾時,她還沉浸在初來此世的震驚之中,加上忙着躲避身邊黃巾首領的長刀。三十對三百,她只看到了那氣勢磅礴的出場,和那仿佛從紅色染料裏跑出來的戰馬騎士。公孫瓒對袁紹時,她離得更遠,只聞硝煙,不見血光。
而如今,喊殺聲,金鐵相擊聲仿佛一瞬間驟然遠去,王妩眼前只有一蓬蓬暗紅的血從摔落的人體內四散噴濺出來,在腳下的泥土地上一汪汪碧血,如溪流交錯蜿蜒,又慢慢地滲入土壤。
甚至還有一條手臂,脫離了身體,不知從哪裏飛出來,落到距離王妩不到十步的地方,如一尾出水垂死的魚,在地上蹦跳拍打,手裏緊握着的一把長刀叩擊地面,寒光映着火影,無規則地四下閃動。王妩仿佛還能透過喧鬧如雷的厮殺聲,聽到那手臂一下下落在地上發出的悶響。
王妩渾身僵硬,喉口發緊,死死地盯着那條斷臂,胃裏翻騰,渾然沒有察覺到自己右邊的臉頰下,不知何時濺了幾滴溫熱而粘稠的鮮血,好像天生的朱砂痣,被慘白的臉色襯出一股說不出的妖豔。
尖叫,在王妩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已經聲嘶力竭般地從她口中竄了出來。
突然,左手手腕傳來一陣尖銳的劇痛,卻是公孫瓒用沒受傷的右手反手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力氣大得仿佛要将她的手骨生生折斷一般。
痛徹骨髓,卻有效地将王妩從失控的情緒裏拉了出來。緊随而來的,是胃部仿佛也被人狠狠捏住一般的一陣劇痛。
然而,她這一聲尖叫雖然短促,還是立刻引來了混戰中有心人的注意。袁紹騎在一匹棗色戰馬之上,被同樣縱馬的親衛和幾圈步兵護在中間,正被早有準備的白馬義從打得頭也太不起來,且戰且退。聽到這一聲尖叫,突然駐馬回頭,拔出腰間的配劍斜指怒喊:“誰為我取公孫瓒首級?”
王妩萬沒有想到,最後和公孫瓒一起變成活靶,竟都是因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