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這一夜,注定不平靜。
先是王妩疾馳三百裏的故事被張飛軍中的兵士繪聲繪色地講出來,又經過無數人的口耳相傳,最終傳到了公孫瓒的軍案之前。
然而,一身戎裝,正待夜襲的公孫瓒卻哈哈大笑,大言荒唐。他左右四顧,問帳下的一衆将校:“在座諸位,不少也都見過小女,你們說說,小女可曾像能疾馳三百裏的人?”
才從白天一戰中死裏逃生的嚴綱距離公孫瓒最近,聞言便笑着附和道:“三娘年紀尚小,縱有虎父膽識,但疾馳三百裏,若非經過騎兵訓練,換個普通的男子都未必能做到,光有膽子可不夠。”
衆人哄笑一陣,最後只将這傳言的由頭按到了劉備想要分一份冀州這塊大肥肉的油水,但又不好貿然從平原出兵,也不知從哪裏聽來了王妩離家的消息,就想了個荒唐的借口上。
劉備若是聽到這番話,定要立刻驚惶慌恐起來。公孫瓒不信王妩去過平原縣,那王妩為了趙雲才借兵一事,他就更不會信,如此一來,張飛醉酒露出來的兩句話要是傳到了公孫瓒耳中,豈不是變成他故意生事,壞了王妩的名聲麽?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能疾馳三百裏的白馬将軍之女,在幾天之前還根本不會騎馬!
不過就算換了現在的王妩,少了那衣帶制的馬镫,也一樣沒辦法坐穩在馬背上。
“子興,你看這事該當如何?”最後公孫瓒的目光落在右手邊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身上。
陳匡陳子興本跪坐于席墊上聽衆人來回取笑劉備,此時聽公孫瓒問到他,便直起身,拱手于身前:“主公,匡以為,眼下冀州才為要緊,其餘,皆可徐圖之。”
公孫瓒一愣,随即連連稱是,長身而起:“子興把守營寨,衆将點兵,随我夜襲信都!”
白天大勝一場,公孫瓒此時正是氣勢如虹,很有一鼓作氣,将袁紹掐滅在信都的氣勢。
但是,事情卻并不像他想得那麽順利。
當公孫瓒親率八百騎兵,兩千步兵在夜色的掩護下潛行至信都城牆下時,信都城內還是寂靜一片。
然而,只一眨眼間,城牆頭就突然出現了數不清的火把,喊殺聲震耳欲聾,戰鼓驚天,城頭箭如飛蝗。
白馬義從向來就是輕騎兵,不着重甲,以速度取勝,野戰為上,不利攻城。夜色之中看不清晰,跑在最前面的數十騎瞬間連人帶馬翻倒在地,又被随後跟上的騎兵撞到一起。一時之間,驚馬急嘶,掉頭奔逃,轉眼間又沖回了公孫瓒的步兵隊列之中,措手不及之下,将近三千人一下子亂了陣腳。
眼看此行失敗,公孫瓒只能呼喝着傳令全軍後退。而他一出聲,立刻有一輪密如暴雨的利箭朝他這個方向射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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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瓒身邊的親衛很快慘呼着倒下一排,盡管領青州州牧田楷全力指揮後撤,公孫瓒還是被一支不知從何方射來的鐵箭擊穿了左肩胛骨,箭上挾帶的勁力未盡,從他的肩頭對穿而過之後,又将他帶得身體後沖,從馬上直跌落下來。
王妩絕沒有想到,她會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公孫瓒。
她的這位“父親”一身銀甲白袍未褪,本該英武不凡的打扮卻因為幾乎已經泡在血裏的一整個肩頭而變得觸目驚心。而那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也因為疼痛和失血而變得慘白,只緊皺在一起的眉頭和不時暴出來微微跳動的額間青筋,預示着他其實正經歷着極度的痛楚,尚未昏厥。
田楷不愧為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将,一到營地,大喊着找軍醫的同時,還不忘吩咐将校帶人死守營寨,以防袁紹趁此機會前來偷營。其實,他心裏倒是暗暗慶幸,若是袁紹做得再狠些,将他們這三千人死死拖在信都城下,另外再分出一隊兵力前來偷營,即使只是造成個小小的騷亂,讓公孫瓒無法一回來就得到救治,那以公孫瓒現在的傷勢,怕是還真是兇多吉少。
長途遠襲,糧草為重,因此數萬人的大軍之中,軍醫其實只有不到十人,再分出一半救治此行受傷的将校兵士,就連田楷的右臂的被箭镞帶到了一下,扯開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淋漓。剩下的彙集到中軍帳中,其實只有區區五人而已。
然而,公孫瓒的肩胛骨已經被鐵箭紮了穿透,碎骨和血肉混在一起,從前往後,血淋淋地糊了滿滿一箭身,若是強行将箭拔出,難免損傷更多經絡骨骼,甚至極有可能會令他廢去一條左臂。
軍醫互相商議了一下,最後決定将箭頭箭尾用利刃削去,留下還紮在他肩骨裏的那一截箭身,他日再說。
公孫瓒身邊的親兵已經盡數死在信都城下,外傷靠軍醫,而之後的端茶送水,卻不是這些終日打鬥厮殺的将校們所能做的。田楷正返身要從兵營裏再找幾個兵士前來,剛聽到消息,偷偷換了一身兵士打扮,趁着混亂混到中軍帳前的王妩就被抓了個正着。
“你!哪個營的?”田楷常年帶兵在外征戰,只在公孫妩小時見過她幾次,乍一見之下,王妩又迅速低下頭,一瞥之下,他也只覺得這是個身材瘦小,眉目清秀的少年兵,絲毫沒想到王妩身上去。
但王妩卻不能開口,之前遇到幾處盤查,她都用趙雲作為幌子擋了過去。由于趙雲投公孫瓒時是自己帶了郡裏的數十個人一起來的,像範成就是其中之一。盤查巡哨的兵士雖見她面生,說話又聲音清脆,但趙雲畢竟初立大功,風頭正勁,不好得罪,問了幾句,見她對趙雲的情況也算熟悉,也就作罷了。可這種把戲,卻瞞不了田楷。
正猶豫要不要幹脆來個坦白從寬,反正借着探望父親的名義,田楷最多也就将她趕回去,也不能真拿她怎樣。
突然,眼角瞥到一個身影走到她旁邊,步履從容,聲音沉穩:“雲聞主公受傷,前來探看,許是方才中軍帳前一派混亂,手下人這才走散了,驚擾了田将軍,還望恕罪。”
王妩心頭一定,垂着頭,偏過身子退了兩步,退到趙雲身後,緩緩松了口氣,壓着嗓子含糊地叫了聲:“田将軍。”
然而,田楷看了趙雲一眼,一指王妩:“也算這小子造化,正好主公身邊少了親兵,算你一個,照顧好主公,就算将功贖罪了。”
這一來,連趙雲也不好再為她遮掩,若是強拖着她不讓進帳,先不說他這個才露頭角的年輕人是不是能拖得住,就連借口都沒一個。
王妩沒辦法,只能硬着頭皮道了聲諾,垂着頭走了進去。
她的身上還帶着微微的酒氣,好在中軍帳中現在血腥味濃重沖鼻,倒也沒人發現她身上的酒味。
公孫瓒赤着上身,躺在矮榻上,左肩處包着層層疊疊,如小山一般的白布,雙目緊閉,臉色慘白,臉頰上卻浮現着不正常的紅。
帳中的軍醫見王妩進來,其中一人指了指地上的水盆道:“将軍此傷雖險,但流血已止,傷口已無大礙,但發熱卻是兇險,你用冷水替他敷額,輔以烈酒擦身,只要今夜能退熱醒來,便無大礙。”
物理降溫法,本就是中國流傳了許久的退熱良方,她小時候高燒不退時,父母也曾用這種古老而有效的辦法為她擦過身。
王妩點了點頭,一瞬間放棄了立刻表明身份退出去的想法。倒不是想上演一段父女情深的佳話,而是她很清楚,這種時候,公孫瓒若是一死,數萬大軍群龍無首必定大亂,只怕立刻就會被袁紹吞下去,連骨頭渣都不會剩下。到時候,她一個敗将之女,若是落到袁紹手中,無論是他留作自用,還是分賞将士,王妩的日子都不會好過。
所以,公孫瓒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她留在這裏,将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應變起來,自然也會比別人更快一步。說到底,只要公孫瓒一死,她至少還趁着混亂出去偷馬逃走。而若是在偏營之中等到別人告訴她公孫瓒的死訊,怕是就沒這個先機了。
于是,王妩依言擰起浸在水盆裏的白布,公孫瓒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搭在額間。
軍醫見她手法不錯,見了公孫瓒的慘狀也不慌張,有幾分上過戰場的定力。便又向田楷交代了幾句公孫瓒的傷情,田楷關照了他們不可随意透露公孫瓒的傷情之後,便都出去繼續醫治其他傷員。
“請問将軍,何處有烈酒?”王妩不敢擡頭,裝作替公孫瓒蓋上薄毯,側了身子,背對田楷。
正自發愣的田楷猛然驚醒,想起軍醫的話,沉聲道:“你照顧着,我去拿酒。”
田楷前腳離開中軍帳,王妩立刻将藏在長袍裏的酒囊取了出來,撕了一條堆滿軍案的白布,沾上酒,沿着公孫瓒的耳後,手臂,掌心輕輕擦拭。
雖說她來自現代社會,全沒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想法,但公孫瓒對她而言,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縱使是傷員,照顧一下無妨,但擦拭身體……還是超過了她能接受的範圍。
尤其是她還依稀記得酒精降溫法的幾個位置,除開這三處以外,就都是下半身了……她可沒有看裸男的癖好。
只希望這酒精加冷水能快點生效,至少田楷回來前,公孫瓒能醒過來,要不然,田楷若是拿着酒要她擦身,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田楷憂心公孫瓒的傷情,來去匆匆,沒一會兒就提了一壺酒走進帳來,卻正好看到側坐在矮榻上的王妩将将放下手裏沾着酒的白布,又側身從水盆中另絞了塊布起來,搭在公孫瓒的額頭上。從酒囊裏彌散出來的酒香遠比王妩身上帶的濃烈許多,血腥氣中仍是隐隐可辨。
他面色一變,厲聲喝問:“你哪兒來的酒?”
王妩被他突然的大喝吓得背脊微微一僵,但随即垂下雙手,鎮定地擡眼反問:“不是将軍請張翼德張将軍送來的麽?”
這個回答雖然大出田楷的意料,但張飛好酒,公孫瓒夜襲前聚将小飲時卻是一連搶了好幾個酒囊去。田楷卻不疑有他,只是眉一擰,想到公孫瓒現在這種情況實在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亂了軍心,所以他回營後雖然急惶,卻一直記得關照身邊的人不得聲張,卻不知張飛又是如何知曉的,還送來了酒。
他正想問張飛現在何處,就在這時,公孫瓒還能動的右手突然動了一下,按在王妩的手背上。
“主公!”公孫瓒醒了,田楷比王妩激動得多,一下子就把剛才的疑問抛到了腦後,正想撲到榻前,又止住步子,趕緊返身出去尋軍醫。
公孫瓒緩緩睜開眼,從迷蒙中漸漸聚焦的眸子裏仍殘留着痛楚之意,王妩甚至還能清晰地看到他下颚的肌肉因為咬牙而緊緊繃起,但眼神卻是慢慢清明起來,盯着王妩來不及避開的臉,皺起了眉。
對着公孫瓒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王妩有些心虛,也不知道公孫瓒醒了多久,有沒有聽到自己信口将這酒囊栽贓到張飛身上。她只知道現在再轉身避開已是來不及了,幹脆也咬了咬牙,緩緩呼吸一下,小聲地從口中吐出兩個字:“父親。”
“阿妩……”不知是不是傷勢過重,心神渙散的關系,公孫瓒好像沒怎麽詫異她會出現在這裏,嘴角牽動了一下,聲音嘶啞,喃喃念了她一聲,便又阖上眼,眉頭緊皺。
“将軍醒了。”五名軍醫再次跟着田楷進帳。
王妩剛要讓開榻邊的位置,只聽帳外一人高聲急叫:“主公,陳匡有要事,急需主公定奪。”
公孫瓒臉色一變,原本擰起的眉頭帶得整張臉都扭曲起來,壓在王妩手上的右手不自覺地收緊。
公孫瓒重傷之下,力氣倒不是很大,只是王妩的手因為剛浸了冷水正涼得手指發僵,而公孫瓒的手卻因為高燒而火燙,兩相一觸,冷熱溫差之下,王妩只覺得指尖仿若有無數細針不輕不重地疾刺,不由不适地弓了下手背。
公孫瓒卻恍若不覺,嘶着嗓子讓人進來。
陳匡掀起門簾,卻在見到王妩時怔了一怔,一句到了口邊的話也凝在舌尖,愣是沒有說出來。
他的目光,不知怎的,令王妩隐隐覺得他這是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至少也是看出了自己是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