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嚴綱将軍率三千騎兵為先鋒,上陣了。”
“我軍騎兵受阻,攻勢不利。”
……
大軍在戰,王妩知道自己不便随意出行,範成便一次次地跑回來,将他從中軍帳外偷聽到,偷看到,甚至從別人口中聽到的消息報給王妩,戰場瞬息萬變,雖不是實時,但總好過坐于帳中,一無所知。
但一次又一次,王妩一直沒聽到自己想要聽到的消息。
“大軍西側有劉使君的認旗……我們勝了!勝了!主公帶兵殺上去了!”終于,範成的聲音猛然在帳外響起,腳步聲又片刻不停留地跑開。一腔熱血的少年,眼見大軍開動,幾萬馬步兵如高山壓頂,氣勢恢宏,這種時候,又豈肯枯坐幹等。
王妩猛然站起身子,緊繃了許久的神經松了下來,一下子竟有些暈眩。
有劉備領軍接應,又有公孫瓒大軍壓上,趙雲……應該不會有事吧。
沒過多久,就有人來請她随軍渡河,重新踞山安紮營寨。等到一切都再次安頓下來,公孫瓒傳令全軍固防,集此戰中一衆将校于中軍帳。
所有兵士都興奮地歡呼着這次的勝利,沒去到最前線的聽別人眉飛色舞地講述這一戰中,別開生面的跌宕起伏。
這一戰,袁紹兵退四十裏,公孫瓒白馬義從雖有損傷,卻在趙雲的奇兵突起之下,生生逆轉了形勢,更是令冀州軍中人心潰散,人人相疑,不可終日。這一戰,足可令那些兵士說的,聽的,都熱血沸騰。
營中篝火處處,明媚的火光映在一雙雙充滿憧憬羨慕崇拜的眼睛裏,照得天上的星子也黯然失了光彩。
王妩的營帳還是在偏營內,只是這次換成了偏營正中。營內的兵士都遠遠地紮營在外圈,與她的營帳用從冀州軍中繳獲的軍備辎重車隔開,既擋風,又擋住了普通兵士的視線,若非刻意繞過這些捆着粗繩蓋着粗布,堆得高高的木板車,她那頂小帳極不起眼,再好的目力,也看不到她一片衣角。
王妩在帳中洗上了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一次澡,雖說只是兩個盆裏冷水熱水混一混,就直接往身上澆,但總好過全身上下留着幾天的風沙塵土再過一夜。好在她以前也算個入門級別的徒步背包客,又曾去過山區支教,這種極端環境下的洗澡方式對她來講,适應起來倒也不算太過困難。
帳內的方寸之間,很快被她澆得濕透。王妩反正白天在馬車上睡得久了,精神正好,幹脆頂着一頭濕發,頗為神清氣爽地出了營帳,站在帳門口,望着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
突然之間,若有所感地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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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擔天地的身影,挺拔如槍,英俊清朗的容顏,溫和的微笑仿若醉了一天的星月。
趙雲身上的血氣尚未散盡,也沒換衣衫,只多披了件白袍,将滿身的血漬遮了大半,仿佛連同戰場上那一身所向披靡的殺戮戾氣也一起盡數遮去。
王妩不由笑了,好像之前幾天幾夜的擔心焦急從未存在過,戲谑地向他眨眨眼:“趙将軍此次潑天之功,父親可有升你的官?”
趙雲的唇邊笑意淡淡:“承蒙吉言,這‘趙将軍’三個字,從今往後,雲總算是不虛擔了。”
王妩愣了一下,她的印象裏,稱趙雲為将軍,理所當然,卻全然沒想到其實這時候的趙雲,初出茅廬,籍籍無名,懷一腔激情投于公孫瓒麾下,征戰未幾,寸功未竟,與“将軍”兩字,實相去甚遠。
她這一聲聲“将軍”,換做個胸懷狹窄的人,定要聽得刺耳,也就趙雲,一衆兄弟面前,面色不改,行止如常,一派雲淡風輕。
有風東來,吹得趙雲身上的白袍飄然揚起,露出袍下一片血色。
“那我們的趙大将軍想來是要用這一身血戰的痕跡在巡營時抖抖威風,也好震懾人心。”
趙雲笑了笑,任她打趣,聲音悠悠,将之後的安排徐徐道來:“主公今夜要親襲信都,若拿下城池,則留嚴将軍駐軍以守,南向據袁,大軍休整之後,便班師回返幽州。”
王妩不禁蹙眉:“你将夜襲的軍情告訴我,不要緊麽?”如果她理解得沒錯,既然要夜襲,那軍情就應該萬分保密才對。
“主公令雲護送女郎回幽州,明日一早啓程,錯開大軍。”
說這句話的時候,趙雲眼中似有清亮的光芒一閃而過,快得好像天際盡頭的流星,讓人措手不及,随即又化作一片悵然,消逝在幽深的眼底。
一個年輕無名的小兵,雖說賴有其他時機,但也幾乎是以一己之力,潛伏于敵營之中,于傾頹之勢下力挽狂瀾,如此成就,實在是太惹眼,太引人注目。公孫瓒軍中多少資深的将領,此戰中,都在這巨大的光環之下悄然無光。趙雲今日的風光,又将激起多少人的嫉恨?在這種嫉恨之下,公孫瓒又能給他多少應得的榮耀?
大戰勝局已定,卻将趙雲踢來送她回去,雖說不上卸磨殺驢,也擺明了是要找人分他的功,壓一壓他的風頭。
王妩的眉頭皺得更緊,細思了一會兒,再看向趙雲時,心裏頓時明了了趙雲将來為何會轉而投至劉備帳下,不禁有些說不出來的難過。
也難怪公孫瓒如此兵精糧足,又有騎兵之利,最後卻連撐到官渡之戰的袁紹都比不過。無識人之明,又無籠絡人心,安撫部衆的手段,就像是一個只會追求業績,又縱容團隊內惡性競争的老板,換做是她,也不願意為這樣的老板打工。
聽她不由自主地嘆息,趙雲不禁眉峰微微一揚。他告訴王妩這些,只是想讓她準備明天一早就動身出發。
畢竟自從王妩用腰帶自制馬镫之後,除了這次強行将她打暈送離信都之事外,趙雲不再像遇到程昱時那樣,連夜出行,卻連原因都不肯多說一句,非要她自己猜到才默認,若有什麽打算,都會事先向她解釋一二。但他并沒指望,也沒打算讓王妩知道公孫瓒這份安排下的心思,那些久于争權的衆多将校懂,他也懂,可這一個久在閨閣之中的少女,難道也會懂麽?
“這就要回去了呀……”王妩長長籲出口氣,毫無形象地在趙雲面前伸了個懶腰,轉身跑到最近的一輛軍備車中變戲法似地掏出兩個酒囊來,搖了搖,回身抛給一個趙雲,“反正你也不去夜襲,不如陪我喝一杯,算是替你慶功,可好?”
兩人相距不遠,一個酒囊在空中劃過一個低低的曲線,從王妩手中準确地落到趙雲懷中。
公孫瓒雖常年帶兵在外,南征北戰,但好歹也是一方諸侯,他的女兒,說不上大家閨秀,好歹也能算是個小家碧玉……
趙雲看着自己懷裏的酒囊,再看看王妩仰頭狠狠往嘴裏倒了一口酒後的一臉滿足,不覺被她這不亞乃父的“豪邁”驚了個目瞪口呆。
初捷之際,公孫瓒正在帳內宴請衆将,小飲一番,以壯士氣。但出征在外,酒是金貴之物,僅限于中軍帳內,量也不多,于普通兵士,更是有鐵律如山,非有功不得帳前飲酒。
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漏洞,這是千古恒不變的至理。王妩回味了一下彌漫着米香的淡淡酒味,對範成的機靈萬分感佩。
突然,密密匝匝的軍備車後突兀地傳來一把厚重的聲音,扯着嗓子漫天胡喊:“好你個趙子龍,躲在這裏偷酒喝!枉俺特地領兵來救你,怎的連喝酒都不與俺喝?莫不是看不起俺?”
趙雲微微一驚,身子像繃緊的弓弦般,先将王妩擋在身後。等他認出了來人,再擡眉時,除了說話的聲音還有些不自然,眉眼已是一片寧定,手裏拿着酒囊不便拱手,就點了點頭:“原來是張将軍……”
相比趙雲一副被人人贓并獲的樣子,王妩淡定得很。不就是喝點酒麽,這個時代的酒未經蒸餾,淡得很,但勝在米香醇厚,入口後又自有一股暖意,暖融融地從喉間直通胃裏。
至于偷?王妩打量了一下那明顯喝多了,站着都兩腿打飄的壯漢,黝黑的面色,一如他身上的黑袍,再加上滿臉的絡腮大胡子,叫人看不清他的真實面貌來,只餘一雙貓科動物般的圓眼,在一片黑漆漆中格外顯眼。只不過,這雙原該如豹般銳利的眼睛現在染足了醉意,倒是十足像一只醉貓。女兒喝父親的酒,誰敢說是偷?
而現在這只醉貓,卻絲毫沒有自己用詞不當的覺悟,正拉着趙雲的衣袍,一腔陣前熱血在酒後激得一顆八卦之心熱切地跳動,而那日後當陽橋上一聲吼的大嗓門神功,還好像別人都聽不見似地湊到趙雲耳邊:“子龍啊,俺二哥說,公孫家的女郎為你日夜疾馳三百裏,求援借兵,重情重義,當世罕見……”
說到這裏,他翻了翻又大又圓的眼睛,一連打了一串酒嗝,噴出濃重的酒氣,順了順氣:“但是俺大哥又說,這公孫家的女郎馬上就要嫁到遼東去了,你……你娶不到……”
趙雲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王妩。
王妩疾馳三百裏為他搬救兵的事尚未傳到公孫瓒耳中,而趙雲戰場上見了劉備和張飛的認旗,卻以為是公孫瓒早就備下的伏兵,全沒想到王妩身上去。等到戰事一歇,得了公孫瓒的将令護送王妩回幽州,他驚訝之餘,也只是以為王妩的驕縱脾氣又發作起來,定是被他打暈了塞進馬車,不肯再聽他的安排,冒着戰亂之危,北上回到了父親的軍營。
哪裏知道,其中還有這麽一段。
見了趙雲的臉色,王妩不由苦笑。環眼黑面,聲如洪鐘,嗜酒粗莽,又姓張,除了劉備那個桃園三結義的老幺,還能有誰?
劉備不愧一代人傑,作秀之餘,這一手輿論攻勢也玩得不可謂不高明。她好不容易做出來的以義為重的效果,就因這淡淡的兩句話瞬間變了味道。
也怪這個時代的女人太沒有地位,比起恩義兩清保良将,癡情女子為救情郎奮不顧身闖平原的戲碼,雖然俗套,卻顯然更容易為人接受。
王妩暗暗磨了磨牙,嘴角随着眉峰一起慢慢挑起,上前一步,一伸手,将趙雲系在頸下的披風繩帶抽了開來。
趙雲一愣之下,肩頭一輕,扒拉着披風的張飛頓時和披風一起滑了下去,砰地一下,重重跌在地上,激起一蓬塵土。
然而張飛顯然醉得厲害,被煙塵嗆得咳了兩聲,居然就地一個滾,口中還嘟囔着“你娶不到,娶不到……”就抱着披風,翻身直接睡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王妩的表情太過扭曲,趙雲有些擔心。
王妩卻徐徐展眉,向趙雲笑了一下,轉手又仰頭倒了口酒,随即将酒囊向趙雲一舉:“反正也被人誣作偷酒喝,趙将軍不喝,可白擔了這虛名了。”
趙雲見她臉色不好,顯然是被張飛之前的兩句醉話惹惱了。而張飛領兵前來,來得雖然晚了點,卻正好為他們最先殺入袁紹軍中的這個小隊贏得了脫圍之機,說得嚴重一點,可謂救命之德。
他不愈王妩尋張飛的麻煩,便道:“這是劉使君之弟,張飛張翼德将軍,今日戰場領了劉使君治下之兵前來……”
“我知道,所以我沒趁他醉死給他一刀。”
反正他早晚也是這個下場,王妩默默在心裏補了一句。見趙雲皺了皺眉,顯然很不贊同她的态度,王妩無不諷刺地嗤笑一聲:“你可想過,他方才那兩句話要是傳到父親那裏,會怎樣?”
雖不谙人心算計,但趙雲畢竟不是笨人,王妩話已至此,他立刻明白過來。不管張飛的話裏有幾分是真,哪怕他是醉後胡言,只要公孫瓒還執意要和遼東結親,勢必要動用雷霆手段,先立刻将王妩送嫁遼東,免得夜長夢多,再擊殺趙雲,免得流言四起,後患徒生,壞了他連橫遼東之計。
趙雲垂在身側的手驟然握緊,恨不能馬上拿一盆冷水潑醒了張飛。可他能堵得住一個人的嘴,那張飛帶來的千餘兵士呢?在平原縣見到王妩的那些兵士呢?劉備和關羽呢?
再一想到那兩句話的內容,趙雲心裏莫名升起一絲火燒般的焦灼,不由舉起酒囊,往口中狠狠猛灌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