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白衡玉做了一個夢。
夢裏也是一場大雨,他從吾思崖墜下渾身筋脈盡斷,骨頭像是一寸一寸折過。
他無望地躺在一片荊棘之中,背後被荊棘紮的血肉模糊,起初的時候就連呼吸都發痛。後來逐漸麻木了。
因為雙目失明,眼前一片漆黑,可他還是強迫自己睜着眼面對一片黑暗。
仿佛只有睜眼這個動作,還能讓他感覺到自己是真實活着的。
黑暗深淵裏的雨比白衡玉淋過的任何異常都要來的冷。
不知是不幸還是幸運,崖底瘴氣小腿,一些依靠瘴氣生存的黑暗魔物在雨天反而消停下來,就連紮進他背後吸血的荊棘也都萎縮下去。
白衡玉靜靜地躺在那裏,也不知道到底是過了多久,反正對他而言,時間已經成了烏有。
茍延殘喘,是一件極為痛苦的事情。
空曠寂靜的黑暗之中,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他的第一反應,便是遇上了什麽食人的猛獸。
白衡玉已經預見了死亡,甚至他從未如此渴望過死亡。
就在他聽見那陣聲音越來越近的時候,他的心髒也還是忍不住劇烈跳動了起來。
就連呼吸,也跟着停滞了一秒。
被撕咬皮肉的痛感沒有襲來,他的大腦空白了幾秒,以為是自己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可是下一秒,他就察覺到了一點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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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雙手穿過他的脖頸與膝彎,沉穩又動作輕柔地将他抱了起來。
他的臉頰貼上了一個堅硬的胸膛,熾熱還有心髒的跳動聲傳來。
白衡玉試着擡起無力的手指勾住了那人的手指,像是無望的溺水者在風雨飄搖一望無際的大海之中抓住一塊浮木。
那一剎,白衡玉好想哭。
可是他的眼睛因為睜得太久十分幹澀,反而哭不出來。
但是這種絕處逢生、有人依靠的情緒還是傳遍了全身。
他靠在男人懷裏,身子不能自控地抖動着。
倏爾,對方低下頭,用額頭抵了抵他的額頭,像是在撫慰他。
那一刻,他好像嗅到了一陣極為淺淡的桂花香氣。若隐若現,若有若無。因為太過清淺,所以他無法确定到底是不是錯覺。
白衡玉睜着雙眼,怔怔的看着對方,雖然什麽都看不到,可是他想。
對方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情景一轉,白衡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立在一棵碩大無比的月桂樹前。
破風聲傳來。
白衡玉縱目望去。卻見一名頭豎墨玉冠的玄衣少年持劍演練。
下一秒,他跌落水中,玄衣少年縱身一躍。
水面波光蕩漾,星碎在少年眼眸之中。無數的寶光月華盡落他豔麗冷冽的面孔之上,天地黯淡了顏色。
他看向自己的時候,那雙冷淡長眸中被星光化去冰霜。
那一刻,白衡玉心想。
對方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渾身濕透坐在岸上的時刻,少年向他走來,彎下腰身伸出手去,口吻雖然有些戲谑的惡劣,可是那雙眼睛卻出奇的溫柔。
他伸手在白衡玉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桂花香氣撲了滿鼻。
白衡玉咬着唇偏過頭,臉頰一路燒紅到了心底。
·
天光微亮,白衡玉睜開眼,發現李重越整個人都快貼到他身上去。
他站起身,挪動一步。
李重越的腦門重重磕在座位上,可他睡的死,沒醒。
經過好幾日馬不停蹄地趕路,大家都很疲累。
馬車夫行車到很晚才睡,眼下馬車正停在一處空地上。
白衡玉悄無聲息地下了馬車,在附近走了走。
他漫不經心的踢着腳下的石子,腦袋裏回憶着昨晚那個夢。
其實在得知薛輕衍跳崖的一刻起,白衡玉幾乎就已經可以确認。
崖底救下他的那個怪人,就是薛輕衍。
可他百思不得其解,若真是薛輕衍,對方為什麽不告訴他?
除非當時薛輕衍遇到了什麽事情,讓他不能開口與自己相認。
白衡玉的眼前不自覺浮想起那日月夜下,他看到男人渾身是傷在荊棘叢中被吸食血液的一幕。
那一剎,白衡玉的腦中一道白光閃過。
他好像明白了什麽。
白衡玉跳崖的時候聲帶嚴重受損,臉也跟着毀了。就算薛輕衍本事通天,也不可能比他好到哪裏去,所以那時候他也無法開口說話。
後來他被妖花咬傷,身中劇毒,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是第二日他不但沒死,反而中毒的跡象減輕不少。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總是在不停的做夢,夢裏好像有人在為他運功傳毒。
想到一個可能,白衡玉心裏咯噔一下。
是薛輕衍将毒素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在那樣惡劣的場景下,妖花之毒無藥可醫。薛輕衍知道自己随時可能會毒發身亡,所以就算後來他恢複了嗓音,也更加沒有開口告訴他他到底是誰。
白衡玉的眼眶頓時濕潤。
他本以為這世間人人都只鐘愛他的容顏。
卻不知這個世上有個人為他義無反顧跳了崖,在瘴氣叢生的邪惡之地将他找到。哪怕他容貌盡毀,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廢人,那人也用盡一切力氣将他庇護在羽翼之下,為他分擔了一切痛苦。
更準确而言,是将白衡玉的痛苦全部轉移到了他自己身上。
白衡玉無法想象,那樣一個個痛苦又漫長的日月,薛輕衍是如何熬過來的。
他是那樣一個驕傲的、盛氣淩人的、永遠高高在上,俯瞰衆生的人。
溪水潺潺,白衡玉蹲在小溪邊,用染着清香的帕子輕輕蘸一點水擦了擦自己哭到發紅的眼眶。
身後一陣腳步聲傳來,白衡玉沒有馬上回過頭去。
他熟悉這陣腳步聲。
白衡玉擦了眼睛,回過頭,正對上青衣青年清秀俊俏的臉。
·
有了那半年多的囚禁生活,白衡玉其實并不想見陸浔。
可是要去黑暗深淵,就必須去萬鬼宗,要去萬鬼宗,就不能避免見到陸浔。
白衡玉站起身。
看見他的一刻,陸浔的眼眸閃動一下,心底的雀躍幾乎就要跳出來。
可是在對上白衡玉陌生到殘忍的眼神時,陸浔心底一暗。
他快步上前,喊了一聲:“師父。”
陸浔噗通一下跪在他面前,低垂着腦袋,像是多年前玉仙門那個內向生澀的毛頭小子一樣,甕聲甕氣道:“師父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罰我吧。”他大着膽子去牽白衡玉的手,感覺對方瑟縮一下,心如刀割,他小心捏着白衡玉的手掌一下下地甩在自己的臉上,認錯道,“是我該死,我欺師滅祖,喪心病狂,你打我吧,你打我吧。師父你打我罵我,我都不還手。”
白衡玉不知道這人一見面怎麽就給他搞這麽一出,是真心還是新的苦肉計。
他冷眼旁觀。
陸浔擡頭對上他目光中的譏諷時,心髒疼的快要窒息了。
可他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麽辦法才能喚起白衡玉對他的信任,只要白衡玉肯給他機會,他就算去死也可以。
白衡玉冷淡地從他手裏抽回手,還用繡帕擦拭一下被他碰過的手指。
這一個個動作,幾乎灼傷了陸浔的眼。
白衡玉離開的時候,察覺到身後有人跟了上來。
因為遲早要進入到對方的勢力範圍,只要這人不做什麽出格的動作,白衡玉也不願管他。
白衡玉回去的時候,李重越已經醒了,正坐在馬車前室等他。
他一瞧見白衡玉,眼睛一亮,忙揮了揮手。
可是在看到白衡玉身後的人時,眼神中閃過警覺與驚慌,他本想提醒白衡玉,可是對方并不理會他的提醒。
二人上了馬車,馬車繼續向前行駛。
李重越透過後頭的一個小窗看見陸浔跟在後頭,告狀道:“真人,這個姓陸的就不是什麽好東西,他還把你迷暈想強占你呢,你怎麽能讓這樣的人跟在身邊。”
白衡玉斜他一眼。
李重越接收到他眼神中的訊息,頓時想起自己曾經對白衡玉做過同樣的事情,而且甚至還用了情藥,兩次。這樣想來,他比陸浔還要卑劣。而他現在,也跟在白衡玉身邊。
可是李重越不認,他怎麽能和陸浔那種欺師滅祖的小畜生相提并論。
身為玄機門少主,李重越每回出來,身邊一定會跟不少高手暗中保護他的安全。
李重越道:“真人,要不要我派人把他趕走啊。”
白衡玉閉眼道:“不用。”
李重越見他合上眼睛,大概率是不想再說話了。他又透過窗子看那牛皮糖似的跟在馬車後的人,雖然心裏十分讨厭。
可是白衡玉都說不用,那麽他也沒有立場和理由将人趕走。
再者說萬鬼宗如今也是仙道中赫赫有名的宗門,他們玄機門與萬鬼宗還有不少交際。于情于理,他也不該拆了他爹的臺面,和陸浔作對。
·
晚上的時候,趕了一天的路,大家決定再原地安營紮寨。
前幾日是因為下雨不得不在馬車裏休息,可馬車再怎麽豪華也終究張不開手腳。
李重越每回出行都會帶不少東西,就連在外露宿的物品也一并備好。
白衡玉前一秒看見他把東西從儲物戒裏拿出來,後一秒就看見帳篷搭好了。
應該就是那群來無影去無蹤的手下,動作夠快的。
幾日沒有好好沐浴,白衡玉很想洗個澡,可是這附近他不大熟悉,想來還是不要亂走的好。
空地上點了火,李重越拿了幾個軟墊放在空地上,他自己坐一個,身邊放一個。
他眼巴巴的看着白衡玉,期待着對方能夠在他身邊坐下。
眼見着白衡玉已經向他走來,中途卻殺出了個陸浔。
那個徒步跟了馬車一天的人殷勤的出現,不知從哪兒搞了個比軟墊還要舒适的椅子放在白衡玉身前。
白衡玉睨他一眼,坐在了椅子上。
過了一會兒,陸浔又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壺茶,為白衡玉倒上一杯。
然後又搬來了一只水桶,桶裏裝着還冒着熱氣的熱水。
陸浔将水桶搬到白衡玉跟前,大狗似的蹲着,擡起臉眼巴巴的地看着他:“師父,洗腳。”
白衡玉眼皮跳了跳:“不用。”
他抿了一口茶水,茶是好茶,陸浔沒少廢心思。
白衡玉不泡腳,陸浔就站起來跑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問:“師父做了好幾天的馬車,就讓我為您捏捏肩吧。”
白衡玉沒吭聲,陸浔見狀趕忙上手。他的手指捏住白衡玉肩膀上的軟肉,心酸的想着:師父又瘦了。
他是捏肩又是捶腿,動作溫柔又克制。
白衡玉被他服侍的還挺舒服,接下來幾天,白衡玉從默許陸浔尾随到默許陸浔靠近馬車再到允許陸浔和他們同坐一車。
李重越氣的牙癢癢,但是又無可奈何。
這個陸浔比他還要婊氣,身為一宗宗主,居然動不動就在白衡玉面前裝可憐掉眼淚。
李重越段位不如陸浔高,臉皮也沒對方厚,只能咬牙切齒眼睜睜看着陸浔在白衡玉面前獻殷勤。
“師父,泡腳。”
看着陸浔谄笑着把裝着熱水的泡腳桶放在白衡玉面前,白衡玉脫鞋露出瑩潤可愛的腳趾,将腳放入水桶之中。陸浔又繞到他身後,為白衡玉捏肩捶腿。
李重越心裏恨得癢癢,手上一用力又掰斷了一根樹枝。
晚間的時候,李重越和陸浔已經睡了。
四下一片靜谧,白衡玉突然有些睡不着。
他站起身,想去附近散散步。
不知道為什麽,離萬鬼宗和黑暗深淵越近,他的一顆心就跳的越快,失眠也如期将至。
白衡玉孤清如鶴的身軀浸沒在黑暗之中,半晌後一陣腳步聲傳來。
“師父。”
在白衡玉起身離開營地的一剎,陸浔就醒了過來。
準确而言應該說其實這幾晚,陸浔就沒怎麽睡過。
他的心裏是有感覺的。
這種感覺來的如此強烈,将他打的措手不及。
有的時候,他的心底也會再生出從前那樣黑暗的念頭。
将眼前這人翅膀折斷,囚禁在身邊,再也不讓別人看見。
可是白衡玉那縱身一躍讓陸浔徹底明白過來。
白衡玉永遠都是白衡玉。
沒有任何人能遮掩他的光芒,折斷他的翅膀。
白衡玉對上青年瞳色沉沉的雙眸,目光銳利的像是看破他內心的魔障與陰暗。
白衡玉對他說道:“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參加仙門大會那時候,為師帶你上街購置物品。那時候,你給我買了一串糖葫蘆,吃下之後身上起了過敏反應。事後你從屈缙口中得知,為師不能吃凡間的食物。你跪在為師面前痛哭流涕的忏悔,還要我罰你。”
“弟子記得。”
“那你還記得不記得,你求為師罰你的時候為師說過什麽?”
陸浔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頓時渾身麻痹,五感都被浸在冰涼的海水裏。
白衡玉看他這個反應,就知道他記得。
“我若不是自願,你強迫我也是徒然。陸浔,你根骨奇佳,天資聰穎,這其中的道理,你早該明白的。”
陸浔在他的目光中,牢牢攥住了拳頭,閉了閉眼。
半晌後,他低下頭:“是,師父,弟子明白了。”
作者有話要說: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還是沒有寫到小薛
只能說快了快了
其實這章劇情點沒寫完的,但是太晚了,我打算睡覺了
大家也早睡哦,愛你們,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