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光微亮。
第一縷光線透過雕花的窗柩照進沉悶的大殿。
百裏蕪深獨自立在殿中從夜深等到天亮。
他一夜沒有合眼,像一尊玉石雕刻的雕像。
身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傅景明開口喊道:“師尊。”
百裏蕪深手中握着一段汗白玉簪,這根玉簪跟了他多少年,他自己也記不清了。這本來是他在結侶儀式時要與白衡玉交換的信物。
一夜冷風吹徹,汗白玉簪攥在手心,像是一根冰錐。
百裏蕪深回過頭去,瞳色淺淺,表情淡淡,看不出什麽情緒:“你與他說了什麽?”
·
另一側。
下了山的白衡玉在一家玉器店甩開了百裏蕪深暗中派來跟蹤他的人,而後,他換了一套提前準備好的衣服。
走上街時恰好又瞧見那群正在找他的眼線,一輛馬車路過,白衡玉輕巧一躍跳進馬車內。
他即刻捂住馬車內人的嘴,他低頭撞見少年郎驚喜的目光,這才發現他居然誤打誤撞上了李重越的車。
白衡玉低聲警告道:“不許出聲。”
李重越頭點的像是小雞啄米。
白衡玉松了手,一雙眼睛緊緊盯着李重越,後者面上盡是癡迷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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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衡玉這才想起來,剛剛躲避跟蹤,沒有戴幂籬。
他旋即要從儲物戒中拿出幂籬重新戴上,被李重越抓住手腕,他低頭一看,李重越趕忙縮回了手。
李重越低聲哀求道:“衡玉真人你就讓我看幾眼吧,看幾眼又不會掉幾斤肉。”
眼下還在這人的馬車上,白衡玉心中稍作思量,放下了要戴幂籬的手。
馬車一路平穩駛出城鎮,眼線已經被徹底甩開,白衡玉這才松一口氣。
他縱身跳下馬車,與李重越分道揚镳。
李重越忙叫車夫停住,自己也跳下車去追白衡玉。
“你還跟着我做什麽?”
李重越道:“衡玉真人,你是不是要去滄州,這裏去滄州山高路遠的,不如我送你啊。”
白衡玉微微皺眉道:“你怎麽知道我要去滄州?”他旋即又反應過來,玉仙門目前尚未向外公布他還活着的事情,可是剛剛李重越看他并沒有驚訝。
李重越答非所問道:“今天早晨我偷聽我爹和別人談話說你還活着。我聽到消息第一時間就趕來了,我一猜你就是要去滄州。衡玉真人,你背後那些尾巴是怎麽回事啊,怎麽看着像是玉仙門的人。”他猛一拍掌自言自語道,“我知道了,肯定是傅景明威脅你。不讓你去找薛輕衍,畢竟三年前薛輕衍為你跳了吾思崖,你知道之後肯定很感動所以想去找他,我說的對不對。”
李重越話音剛落,雙肩突然被人扳住,他看着眼前白衡玉放大的臉,喉頭不自覺滾動幾下。
面若芙蓉猶沾露,一點朱砂燃心火。
太美了。
這麽近距離觀摩。
他覺得自己要窒息了。
“你再說一遍。薛輕衍怎麽了!”
李重越一張臉紅的像是煮熟的蝦,腦子也短路了,磕磕巴巴地回答道:“這事兒我也是聽我爹說的,說三年前薛輕衍去萬鬼宗找你,得知你跳崖後,他也跳下去了。”
又得到一遍回答,白衡玉的倏然脫力,松開了手,他踉跄着後退了兩步,扶住身側的一棵樹木。
李重越想與他多說會兒話,還在磕磕絆絆絮絮叨叨:“薛家雖然沒對外公布,但是我爹消息慣來靈通,再加上這三年來薛輕衍都沒有露過面,臨蕭宗對外宣稱他是在閉關修煉。可我看來,這事兒八成就是真的。衡玉真人,真人,你怎麽了?”
白衡玉豎掌制止他湊過來的動作:“還好。”
·
一炷香後。
兩人重新回到馬車裏。
白衡玉思量過後,決定接受李重越的提議。這人雖然并不靠譜,但怎麽說也是玄機門的少主。這一路上,說不定會有用的上他的地方。
白衡玉端坐其中,合着雙眼,看上去像是在小憩。
表面看似平靜,內在實則心亂如麻。
昨日他聽到傅景明與他說起薛輕衍,他第一反應是傅景明編造出來挑撥他與百裏蕪深的把戲,雖然不明白傅景明為什麽要拿薛輕衍說事。
所以那時候,他并未下定決心相信。
而如今又從第二個口中獲知此事。
馬車颠簸,白衡玉眼睫如破碎的蝶翼顫動。
他不能再騙自己了。
薛輕衍真的為他跳了崖。
天色陰沉,烏雲驟壓,馬車外大雨傾盆。
一道電光急閃而過。
随着轟隆一聲,馬車突然停下。
昏昏欲睡的李重越猝不及防跌了個大跟頭,他怒氣沖沖的掀開簾子,就見不遠處一道白色身影猶如鬼魅一般橫在車前。
那人臉上籠罩霧氣,看不清臉,李重越還以為見了鬼,頓時吓得屁滾尿流。
他躲在白衡玉身後,見白衡玉向那個白色衣服的鬼走去,當下伸手去抓他衣服想要阻攔,抓了個空。
李重越想喊想叫,可是後來像是被人捏住,身體也動彈不得。
狂風吹起車簾,李重越這才看見馬車夫也被定住了。
除了還在下着的雨點與拍打的狂風,一切都像是被人摁住了定格鍵。
白衡玉一步步向雨中的白衣人走去。
四周狂風驟雨,卻半點都沒有落在百裏蕪深身上。
五官冷凝,面色淡淡,墨發被一根白玉簪挽起在腦後,額間一塊散着淺淡光芒的金印,更襯的一張臉龐俊美猶如九天下凡的神祗。
被攔下馬車的一剎起,白衡玉就知道自己躲不過去。
既然躲不過去,就只能面對。
他走到百裏蕪深面前,恭敬地喊了一聲:“師尊。”
聽到這個稱呼,百裏蕪深本想向他伸出的手終于沒有伸出去。
白衡玉與他親近的時候總追在他後頭一口一個師父的喊,只有賭氣或者與他疏離時才會喊師尊。
而眼下,就這簡單二字就将二人之間劃上了一道鴻溝。
百裏蕪深深深看着他,目光猶如汪洋大海,表面看上去風平浪靜,實則波濤洶湧。
最終,還是百裏蕪深低下頭來:“你要去哪裏?”
白衡玉心中有些賭氣百裏蕪深不告訴薛輕衍的事情,他微微側過臉,并不去看他:“師尊應該知道的,不是嗎?”
寬袖之下,百裏蕪深的手指緊了緊,他的心口像是憋着一口氣,亟待抒發。
可是他看着眼前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小徒弟,話語出口并無責怪,反而有些懇求。
百裏蕪深這輩子從沒有用過這樣的口氣求人:“你答應過我的,衡玉。”
白衡玉頭一回看見百裏蕪深這樣示弱,他的腦海中天人交戰,心底軟了又軟。
那一刻,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在腦海中交替,最後他想到傅景明與李重越的話,終于是月桂樹下舞劍的少年占據了上風。
白衡玉擡起頭看向百裏蕪深:“對不起師尊。”
短短五字,卻已經是肯定的答案。
天際又一道電光閃過,剎那間将百裏蕪深的臉照的雪白。
狂風舞動,掀起他的衣擺。
白衡玉看見百裏蕪深的眼神,莫名有些心慌,他道:“師尊法力高深,可以再将我綁回去洗一次記憶,可是,我會恨你。”
白衡玉并未施展避雨訣,渾身上下濕的徹底,看上去分外狼狽。可是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決絕。
狼狽,但是堅決。
“為師知道了。”
半晌過後,百裏蕪深開口道。
他轉過身去,避雨訣像是失了效,瓢潑大雨拍打在臉上。
百裏蕪深已經百年沒有淋過雨,原來淋雨是這種感覺。
雙腿像是被灌了鉛。
好冷。
“師父。”
身後突然又傳來白衡玉的喊聲。
百裏蕪深腳步一停,沒有回過頭。
白衡玉問:“徒兒想知道,當年您為何要将我許配給薛輕衍。”
百裏蕪深的身形仿佛一道筆直的孤影,在瓢潑大雨中更顯落寞。
百年之前的一日,白衡玉在外闖了禍,被百裏蕪深罰過,赤着雙腳在冰天雪地裏罰站。
當天晚上,白衡玉就發起了高燒。
百裏蕪深去到他房裏的時候,白衡玉正燒的糊塗。
伸出手去觸摸白衡玉的額頭,被白衡玉一把拉住手,怎麽也不肯放。
白衡玉迷迷糊糊地睜着眼,雙頰紅撲撲的,口中一直喊“師父弟子錯了,你別生氣”“師父你不要不要徒兒”“師父,你別走”“師父徒兒最喜歡你了,你別抛下我”。
百裏蕪深靜靜注視着眼前的少年,感覺皮膚相貼的部位和少年的體溫還要燙,一直燙到了他的心裏。
百裏蕪深任他抓着手,另一手的指尖在他額前注入靈力,這才将人安撫下來。
白衡玉砸吧了兩下嘴,陷入更深的睡眠,可是抓着百裏蕪深的那只手還是不肯放。
百裏蕪深為他掖上被子,在床邊坐了一宿。
那一夜,他看着白衡玉的睡顏,心裏突然湧現出一個想法。
從百裏蕪深修道起,他就明白他是大圓滿天格,注定要飛升的。他與白衡玉之間不過短暫的百年師徒情緣。
他這個小徒弟愛哭愛鬧,性子倔脾氣也不大好,偏偏還生的一副人人垂涎的好皮囊。待他飛升之後,以傅景明當前的實力能穩住玉仙門已經實屬不易,到了那個時候,白衡玉又該怎樣?
百裏蕪深思量過後,将目光放在了滄州薛家。滄州薛家有個獨子薛輕衍,也是大圓滿天格。
若是能讓他與白衡玉結為道侶,不僅可以保白衡玉無憂。
最重要的是,薛輕衍也是注定要飛升的,這樣就不會有人能夠長久的擁有白衡玉。
這一切。
不過是他微小又卑劣的私心罷了。
天際又掠過一道驚雷,轟隆一聲。
白衡玉看到百裏蕪深的身形好像動了一下。
随後,百裏蕪深未發一言,邁步向前,身影完全淹沒在滂沱大雨中,直到徹底消失在視線。
百裏蕪深一走,四周的一切恢複了正常。
李重越撐着一把傘從馬車上跳下來,傘打在白衡玉的頭頂。
白衡玉怔怔的立在原地看着百裏蕪深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收回視線,神色之間有些疲倦。
李重越遮着人回了馬車,白衡玉用法術将身上弄幹。
側着臉看向一方小窗,小窗裏時常有風攜着雨點打進來,又再度将其完美無瑕的面容潤濕。
李重越本想開口說些什麽,可是車內氛圍莫名壓抑,他又不知道剛才玉仙門師徒兩人在外面到底都說了一些什麽。幹脆也閉了嘴,就靜靜坐在一旁,欣賞白衡玉的側顏。
被雨點打濕的眼睫更顯濃密烏黑,将他一雙桃花眼細細勾勒,更顯風情。
過了許久,白衡玉突然偏過頭,開口道:“不去滄州了。”
李重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飛快答道:“那我們去哪兒?”
“萬鬼宗。”
作者有話要說:努力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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