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晨院落中的瓊花沾着雨露,靜靜綻放。
寺廟中傳來一陣誦經佛法之聲。
晨會散去,妙機與留下的方丈說了會話,走出大殿。
穿過七折八繞的長廊,妙機突然停住腳步。
開着瓊花的院落中,白衡玉執劍演練,一招一式英姿飒爽。身形矯健如一只孤鶴,名動四方,流光飛舞。
收劍回鞘,風起驚瀾,雪色衣擺微微擺動。
瓊花樹下擺着一方棋盤,棋子被收好在兩個棋盅內。盤上擺着一盞茶壺,兩個茶杯。
白衡玉彎下身,将兩個茶杯溢滿。葉片在茶水裏舒展了一個卷,水溫還燙散發着騰騰的熱氣。
算算時間,等茶半溫不涼最好飲用的時候,妙機也就差不多回來了。
白衡玉拿起樹底下的一把掃帚開始掃地,剛剛練劍的時候驚起了許多葉片,他扒拉幾下将葉子堆掃在樹底,這是妙機教他的,說是掉落的葉子可以作為樹木的肥料。
微風輕拂,瓊花飄落,偶爾掉落在雪衣人的幂籬之上。
妙機看着眼前這一幕,心底生出一種從所未有的滿足的感覺。
白衡玉餘光瞥見妙機,放下掃帚,朝他看過來。
妙機走到他跟前:“今日感覺好些了嗎?”
白衡玉淨了手,回答說道:“近日氣息通暢不少。”
他剛從黑暗深淵出來那會兒,可能是體內毒素尚未排清的緣故,體內的氣息有些紊亂。這段時間經過妙機的調理,氣息慢慢平穩順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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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臉......
自從他住進廟裏,就沒有再照過鏡子。妙機也照顧他的情緒,叫人将四處可反光照射的東西都收了起來。
雖然已經過去一段時間,而且妙機每天都為他看臉敷藥,可是白衡玉并不知道臉上情況如何了。
其實他心裏已經做好了準備。他那張千瘡百孔的臉八成是治不好了,也難為妙機每次換藥的時候還要對着那樣一張驚世駭俗的醜臉。
又到了換藥的點。
每到這個時候,妙機都會遣散四下的人叫他們不要靠近。他解釋說明剛剛換了藥還一直戴着幂籬的話,可能會沾到幂籬上,而且長久遮擋傷口也百害無一利,所以沒回換藥的時候,妙機就會刻意安排這樣一段時間讓白衡玉摘下幂籬,露出臉透透氣。
白衡玉起初還覺得十分放不開,當初一個人人羨豔的絕世美人落到今日這副模樣。可是經過妙機的疏導,他還是放下臉面。
而每日的這段可以露面的時間,就成了白衡玉最舒坦的時光。
白衡玉閉上眼睛,妙機為他換藥。
層層輕紗被揭下,妙機看着白衡玉白玉無瑕的臉孔失神了剎那。只見原本臉上縱橫交錯的傷疤都被撫平,皮膚光滑白皙的好像是剛剛被剝開的雞蛋,完美的挑不出任何一點瑕疵。
妙機遲遲沒有動作,白衡玉睜開眼,用眼神詢問:怎麽了?
妙機站着,白衡玉坐着。後者擡起頭來的時候,吊着一雙桃花眼看着他。許是晨霧還沒散開的緣故,白衡玉的一雙桃花眼在輕薄的霧氣中顯得濕漉漉的,眼尾還帶了一抹紅。那點朱砂痣更是充滿了引人遐想的誘惑,輕輕騷動着人心。
他本來長得就是與世絕倫,這次的傷好之後讓他更加驚為天人。
只一個眼神,就可以掠奪人的呼吸。
妙機的呼吸停滞了。
白衡玉的手掌子在他面前晃動了一下,妙機這才回過神來。
白衡玉眼中閃過一抹傷心之色,不願被妙機察覺。複閉上眼,感覺到妙機的溫潤的手指蘸着藥膏一點點塗抹在自己臉上,塗滿整臉後還會用指腹輕輕地打着圈。
這感覺酥酥麻麻的,但是很舒服。起初還很不習慣,渾身都能激起一層雞皮疙瘩來,久而久之,白衡玉享受起來。
他開玩笑道:“你這手藝是哪兒練得,不做個和尚去開個醫館做按摩也不錯。”
妙機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臉,說到:“只有你享受過。”
白衡玉聞言心情更好:“那我可真是榮幸之至了。”
妙機眉眼含笑,手上的動作愈發輕柔舒适。
“你的臉好的很快。”妙機的雙手都貼了上去,掌心若有似無的貼着,像是在捧着他的臉頰。
白衡玉苦笑一下:“你不必安慰我。我看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你要是不介意,我就在這廟裏陪你念念經,掃掃地,來抵夥食費如何。”
白衡玉其實就是随口說笑,關于未來他還沒想好怎樣。
妙機沒有馬上開口,白衡玉後知後覺這話好像叫他為難了。對方肯收留自己已經是仁至義盡,他方才那話說的好像要賴上對方了。
白衡玉急忙道:“我就随口一說開個玩笑,沒有賴上你的意思,等過段時間我就離開,你別多想。”
突然一雙手覆上了他的眼睛,白衡玉一頓。
随後感覺到有人在他的發頂輕輕地吻了一下:“沒關系,我很願意。”
白衡玉瞬間當機,當他再回過神來,發現妙機還以剛剛那個姿勢站着,好像方才那個落在發頂的吻,只是他的錯覺。
白衡玉一是分不清到底是錯覺還是什麽,妙機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你要離開想去哪兒?”
聽見這句與自己方才說的話無縫連接,白衡玉認定剛剛一定是自己的幻覺。
他飛快道:“當然是去......”
他又突然停住,是啊,他要去哪兒。頂着這樣一張醜陋的臉回玉仙門嗎?那還不如讓師父師兄都以為他死了更好。可是不回玉仙門,他還能去哪兒?
察覺到白衡玉的失落,妙機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好之前,你可以一直留在佛宗。”
“好。”
妙機有個法會需要主持,需要離開三天,交代了一個小和尚按時衡玉塗藥。
妙機離開時,白衡玉目送他離去。
他尚未戴上幂籬,那個虎頭虎腦的小和尚小跑着沖進來。
他看見白衡玉的第一眼,瞬間癡愣在了原地。
白衡玉看見他這副明顯受了驚吓的樣子,趕忙戴上幂籬,轉身走了。
·
白衡玉決定去街上給自己置辦幾套衣服,就算是臉毀了,也不能像個山野莽夫似的不注重儀表。
他走進當地最大的一家布莊,店裏有不少客人在挑選衣料。
白衡玉雖然戴着幂籬,但是身拔修長,氣質出衆,一下子便鶴立雞群。
掌櫃的一眼瞧見他,又見他身上的衣料極為貴重,一眼認定他是個貴客。
熱情上前領着人一匹一匹地介紹着店裏最好的衣料。
白衡玉拿起其中一匹織雲錦,不論是做工還是刺繡都極為精致:“就它了。”
“好咧,客官。您再看看這新到的布料,也是上好的工藝......”
白衡玉又挑了幾匹,與店裏的裁縫說好要做個什麽樣式,正要交付定金時,身側的一名孕婦被人魯莽的撞了一下。
白衡玉急忙伸手去拉人,結果人是拉到了,孕婦卻下意識拽住了他的幂籬。
那一瞬,白衡玉整張臉都燒紅起來。
這還是他第一次當衆露出毀容過後的臉,他聽見四下一片抽氣之聲,頓時羞愧難當,只想找個地洞鑽下去。
白衡玉見那孕婦還在愣神,從她手中奪過幂籬重新戴上,低着頭快步離開的店鋪。
走出好遠,白衡玉仍舊不敢擡頭,好像四周總有人知道他是個醜八怪。
直到又被人撞了一下,這回白衡玉緊緊的捏住了幂籬一角,以防它再掉下去。
忽然鼻尖聞到一陣香味,在劇烈的緊張感中白衡玉餓了。
在藥物的調理下,如今他已經可以吃下凡間的食物,只要不多吃就不會過敏。
白衡玉點了一碗馄饨,打算打包到一個無人的地方再吃。
他正在等馄饨的時候,有兩個婦人也各要了一碗馄饨坐下。
現在正是早晨,馄饨攤上有許多客人,就白衡玉坐的這桌還空了位置。
兩個婦人擡頭看了白衡玉一眼,可能覺得這大熱天的還有人戴着幂籬有些奇怪,但也沒多說什麽,開始閑聊起八卦來。
“這傅家仗着薛家可是不得了,就連九連莊那一片聽說都給傅家當彩禮了。”
白衡玉一聽見和薛家相關,心裏無端有些不是滋味,站起身去催促馄饨打包好了沒有。
身後的八卦聲還是不自主的聽到耳朵裏。
“可我聽說上回娶親的是薛家的表少爺,姓慕容,不是薛家本家人。”
白衡玉提起馄饨的手突然一頓,他微微側過臉去看那邊,那兩個婦人也注意到他的動作,奇怪的打量了他一眼。
白衡玉不自覺放慢了腳步,從那二人身側經過,想再聽聽她們說的什麽。
“唉唉你說的這事兒我也知道,那慕容元是薛婦人的侄子,和他妹妹慕容青從小在薛府裏長大,薛家祖母也疼這兩個小的。”
“薛家給一個外姓的後背娶親都那麽大手筆,鬧的所有人都以為是薛少爺娶親,可不疼嘛。”
白衡玉心不在焉的走在街道上,腦袋裏不自覺一遍一遍回想剛剛那兩個婦人說的話。
他敏銳的捕捉到一些信息。
娶親的不是薛輕衍,而是在薛家長大的慕容元,慕容元有個親妹妹。
他突然回憶起那天晚上,他在新房外聽見那個女子喊新郎“哥哥”,态度親昵,喊的是“哥哥”而不是“表哥”。
薛輕衍是薛家獨子,并沒有妹妹。
難道真是他誤會了?
·
滄州街頭,屈缙戰戰兢兢地走着。
他之所以這麽小心謹慎,是因為隔壁站了個祖師爺。
百裏蕪深身上自帶隐身屬性,路人根本不會注意到他。可是他修為高深,屈缙有些受不了這威壓,渾身上下那叫一個難受。
前幾日掌門師伯突然把屈缙拽出來,叫他去滄州一趟,具體什麽事情卻又沒有交代。屈缙只捕風捉影的聽說,好像是和白衡玉有關。既然和師父有關,他自然義不容辭。
只是在看到和他同行的人竟然是那個高深莫測的師祖時,屈缙徹底萎了。
這一路屈缙過的那叫一個難受,從前白衡玉是刀子嘴豆腐心,而百裏蕪深是刀子嘴刀子心。他的人生樂趣全部都被剝奪了,就像是塊聽話的木頭,師祖說什麽,他就做什麽。
屈缙看到一個賣糖葫蘆的,眼睛都直了,腿也走不動道。
他看了百裏蕪深好幾眼,可是對方無動于衷。
屈缙癟癟嘴,只得再跟上去。
他走出一道距離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剛剛的糖葫蘆旁走過一個白色的身影。
他當下喊出聲:“師父!”
屈缙瞪直了眼,腳步比腦子動的快已經飛快地向白衡玉跑去。
他跑出一段距離才想到喊百裏蕪深,回頭一看,哪裏還有師祖的身影。
屈缙再一回頭,剛剛那個酷似白衡玉的背影也都看不見了。
·
聽見屈缙的喊聲,白衡玉心下一驚,強忍着沒有回頭,當下加快了腳步。
等到将人遠遠甩開,白衡玉四下探望一眼,見無人跟上來,這才松了一口氣。
結果一擡頭,才發現自己居然來了薛府後門。
白衡玉轉身打算離開,卻聽見圍牆裏傳來一陣談話聲。
“哥哥,表哥到底怎麽樣了啊。”
是上回那個女子的聲音,好像是叫慕容青。
慕容元深深的嘆一口氣。
慕容青急道:“哥哥,你說表哥怎麽那麽想不開,怎麽會從那麽高的懸崖上跳下去。”她的聲音逐漸帶上了哭腔,“這都三年了——大家一開始說表哥跳崖殉情,我還不信.......嗚嗚嗚嗚嗚嗚......表哥他是不是必死無疑了啊。”
白衡玉聽見“三年”“跳崖”“殉情”這幾個詞眼時,心裏突然升起一陣不好的預感。
他甚至有種沖動,想要沖進去問個究竟。
可是他當即又想到百年前月桂樹下,桀骜的少年對他的輕視。
白衡玉突然喪失了勇氣,雙手不自覺緊攥成拳。
不過是自己自作多情罷了。
薛輕衍就算是跳崖殉情,那人也不一定會是他,自己這樣貿然進去,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想到這點,白衡玉當即想要轉身離開。
可是他剛一回頭,當下停住。
百裏蕪深正站在不遠處,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
“呼哧呼哧——”
熱鬧的街道上,白衡玉只聽得到自己的劇烈的心跳與粗重的呼吸。
薛府外時遇見百裏蕪深,他想也不想拔腿就跑。
他修為不及百裏蕪深,往空曠的地方跑一定會被抓住。
那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白衡玉逃得飛快。
百裏蕪深在後面緊追不舍,無奈街面上正在搞什麽活動,人山人海的一片,有一個演出隊正好各個穿着雪衣頭戴幂籬。
百裏蕪深的目光那群人身上逡巡一遍,突然聽見一聲極其熟悉的抱歉。
定睛看去,一個雪衣人不小心撞到人,頭上的幂籬也跟着掉了下來。四下一片抽氣聲,大家似乎都在這一刻定住了。
雪衣人撿起幂籬時回頭看了一眼,正好對上百裏蕪深的目光。
百裏蕪深在看到白衡玉那張臉時,神魂一滞。
就那會兒的功夫,白衡玉飛快逃竄。
白衡玉逃離開,人群之中爆發出一片驚嘆之聲,騷動比之前更甚。
前方人頭攢動,眼見着就要看不見人了。
百裏蕪深心念一動,周遭的一切瞬間靜止下來。
表演的歌舞、歡鬧的人群、正在吆喝的攤販,一切都靜止不動了。
百裏蕪深穿過停滞的人流,走出圈外的一剎時。時間恢複流動,被打斷的驚叫聲急促地拔高一聲然後寂滅。
百裏蕪深立在人群之外,一雙淺淡的琉璃曈映出一條漫長街道。
可是這條街道上,沒有白衡玉的身影。
·
白衡玉背靠街角,方才的奔命叫他心跳的很快。
他沒想到過會在這裏遇上百裏蕪深,他還沒有做好頂着這樣一張毀容的臉去見他的準備。
至少現在沒有。
白衡玉轉身走進一條巷子裏,巷子裏有幾個半大的兒童在玩耍。
他一邊走一邊回過味來,方才他當着那麽多人的面掉了幂籬。
可是那些人看他的反應好像并不是被醜的受了驚吓的模樣,他似乎還聽見從前他還貌美如初時的驚嘆之聲。
不過當時跑的太快太急,所以白衡玉也沒有多留心。
他腦海裏又不自覺回憶起,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小和尚和布料莊裏人看見他的反應。
可是四面沒有鏡子,白衡玉瞥見那群正在玩耍的小孩,他們正在玩扮鬼的游戲。
白衡玉眼珠子一轉有了想法。
他蹲下身子招招手:“小朋友。”
一個半大的孩童傻乎乎的跑過來:“哥哥,有什麽事嗎?”
白衡玉看着他呆萌的模樣,心裏突然生出一股子的罪惡感來,要是他的臉還是那麽驚世駭俗,把孩子吓出心理陰影來了可怎麽好。
這樣想着,白衡玉打算放棄這個舉動。
沒料一個調皮的小孩偷偷出現在他背後,伸手一揪就把他的幂籬給掀了開來。
眼前一群半大的孩童瞬間愣了神,離白衡玉最近的那個嘴邊口水都流了下來。
半晌過後他才傻乎乎道:“哥哥,你是天上來的神仙嗎?神仙哥哥可不可以給我做媳婦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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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州郊外,四下寂靜無人,只有風吹過蘆葦蕩,漫天的飛絮飄飛。
白衡玉蹲坐在溪水邊,低頭看着潺潺水面映出的他的臉孔。
雖然水面有些晃動,但是也不難看出來,水裏映出的是怎樣一張竟是絕倫的面容。
白衡玉伸出手去撫摸自己的臉頰,這才發現原本斑駁凹凸的臉上早就半點疤痕也摸不出。
他的皮膚細膩光滑,甚至比從前更水嫩許多。
再摸摸眉眼,眉尾處一道猙獰的疤痕也已經消失不見。
白衡玉靜靜蹲在水邊,下巴自然抵在雙膝之間,手上握着一只蘆葦,蘆葦的一端漫不經心地掃在水中,随波搖曳。
他說不上是什麽心情。
好像并沒有想象中的喜悅。
也可能是做了太久見不得光的醜八怪,反而習慣了卑微的姿态。
這個時候,白衡玉突然想起黑暗深淵的那個怪人。
對方最好一次看到自己,是自己最醜陋的模樣。
他心裏突然湧現出一種追悔的念頭。
他想讓怪人看看自己美麗的樣子。
雖然他最無助最狼狽最醜陋的模樣對方已經全部見過。
可是......
手裏的蘆葦一遍又一遍攪弄着水中倒影出來的清影。
就是因為見過,所以才更想讓對方見一見自己截然不同的一面。
白衡玉嘆一口氣。
他的內心何嘗不明白,他這輩子和那個怪人恐怕再也不會再見了。
他想起他們最後見的那次,對方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已經那種不要命的療傷方式,那個男人還在不在人世都是一個未知數。
不知過了多久,白衡玉的腿都有些蹲麻了,起身的時候,還踉跄了一下。
幸好被人扶了一把才沒有跌倒。
白衡玉下意識說一聲“謝謝”。
謝謝剛出口,他就瞬間愣着,僵硬地回過頭去。
男人俊美如鑄,又冷漠如千年雪山積雪的面容映出眼簾。
“師尊。”
·
馬車颠簸。
妙機閉眼打坐如一尊活佛,于馬車內巋然不動。
許久之後,馬車窗突然飛進一只小鳥。
小鳥抖落了腳上的信箋。
信箋飄在半空中,裏頭傳來一個聲音:“不好了師兄,衡玉真人和百裏前輩回玉仙門了。”
妙機有條不紊撥動的佛珠的動作突然一頓,睜開眼,眼底一片暗色。
他看着那張字條,信箋轉瞬化為了灰燼。
·
車轱辘壓過大道。
白衡玉與百裏蕪深坐在回玉仙門的馬車上,中途百裏蕪深嫌屈缙吵鬧,轉眼将人扔下了馬車任他自己想辦法回山門。
白衡玉也落個耳根清淨,屈缙抱着他撕心裂肺哭喊的時候,眼淚鼻涕都蹭在了他的衣服上,惹得他很難受。
可是眼下馬車裏就剩下他與百裏蕪深,白衡玉又實在不知道開口說什麽。
他也怕對方會開口詢問。
問他怎麽出來的也就罷了,可是若對方問起來為什麽活着回來不肯回玉仙門,而是去了滄州,為什麽見着他就跑。
他要怎麽回答?
白衡玉心裏還沒有編好答案,也就一聲不吭。
自打上車後,百裏蕪深先是冷眼看了一段屈缙與他師徒情深,将屈缙趕下車後,又自顧自閉目打坐起來。
白衡玉小心翼翼觀察,見他沒有要睜眼的意思,剛想松一口氣,就對上了百裏蕪深一雙淺淡的瞳眸。
他心裏咯噔一下,頓時倉皇起來。
百裏蕪深并未有理會他的意思,側身在馬車內安置的棋盤上,自己與自己對弈起來。
從年少時開始,白衡玉就最怕百裏蕪深這副冷淡的樣子。
從前這種情況,一般都是百裏蕪深等他自己去認錯。
白衡玉心底也自覺這回是他做錯了,就算他有千萬個理由不回玉仙門,他也應該讓師父師兄讓所有擔心他的同門知道——他還活着。
他在外面流浪這些時月,百裏蕪深和傅景明、乃至整個玉仙門都發了瘋一樣的找他。
白衡玉屁股挪到百裏蕪深身邊,一雙眼睛可憐巴巴地看着對方。
因為心中有愧,語氣也軟乎乎的:“師父,徒兒錯了。”
百裏蕪深不理他。
白衡玉又伸手去扯了扯他的袖子:“師父,小玉真的知道自己錯了。”
男人手中落子不停,清泠的聲音響起:“你錯哪兒了?”
白衡玉認錯态度十分良好:“弟子應該第一時間回山門,不該叫師父師兄們擔心。”
“擔心?”
百裏蕪深放下手中的棋子:“你也知道為師會擔心,那你跳下懸崖的一刻,你為什麽沒有想到,為師心裏會如何。”
那日的場景歷歷在目,明了白衡玉跳下懸崖的一刻,百裏蕪深也想縱身一躍跳下去。
可那時候他身上的舊傷突然發作,這一躍下去能不能找到白衡玉另說,八成會身死道消。
再加上那段時間,極淵假借尋找白衡玉為名頻頻試探底線,一場大戰随時可能爆發。
百裏蕪深不能死。
百裏蕪深閉了閉眼,深呼吸一口氣,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衡玉,為師不能沒有你。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