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年後。
黑暗深淵下流水潺潺,岸邊蹲着一個雪白身影,正在水中浣洗摘來的蘑菇。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層白色的飄帶,裸露在飄帶外的臉頰上布滿了猙獰的傷口。
如果不去看臉,光看一個背影便是風光霁月,芝蘭玉樹。
此人正是三年前從吾思崖跳下黑暗深淵的白衡玉。
白衡玉将蘑菇裝進籃子裏,摸過身側的盲杖站起身,向前探路。
黑暗深淵裏頭遍地都是毒草與蠢蠢欲動的蟲獸,白衡玉雖然眼盲,可是對這裏的路早就熟記于心,之所以拄着盲杖,就是因為盲杖上刻着符篆,可以驅走這附近虎視眈眈的毒蟲毒草。
盲杖每過一處,遍地密集的藤蔓與黑氣都悄然褪去。
白衡玉一步一步走回住處。
因為喪失了視覺,所以聽覺就格外的敏銳,他耳尖動了動:“今天這麽早就回來了?”
空氣中傳來低低的“嗯”一聲。
他将手裏的蘑菇遞出去,那人伸手接過。
白衡玉在原地坐下,聽見耳邊傳來的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是男人架起了火堆,準備煮食物。
“今天吃什麽?”
黑暗深淵裏的瘴氣不均勻的分布着,他們所在之地就是瘴氣最輕的地方。這裏雖然條件惡劣,但是也有可以吃的東西,因為沒有靈力可以補充,他們便只能在這裏尋找吃食維持身體機能的運轉。平時男人會出去打獵,他因為眼盲偶爾會在這附近采摘一些可以吃的蘑菇和野果。
男人掐了掐今天抓回來的山雞,山雞發出咕咕咕的叫聲。
白衡玉一聽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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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不會說話。
三年前白衡玉不願意自己被蠱蟲控制成為陸浔的附屬品,而選擇從吾思崖一躍而下。
沒料他摔下懸崖時并沒有死。只是腦部受到重創導致雙目失明,而他的一張臉也被地上的妖花毒草荊棘劃傷,徹底毀了容。
白衡玉眼前漆黑一片躺在一堆妖花毒草中時,感覺到生命一點點的流逝。他當時身上筋骨盡碎,只能體會到疼痛與窒息。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必死無疑,只是時間長短罷了。反而沒有一擊斃命将他的痛苦延續了。
他不知道在崖底躺了多久,直到一群螞蟻一樣的毒蟲将他半個肩膀都啃光了。意識一點點流逝之中,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而後,一雙溫暖的手掌穿過他的膝彎與肩頸,将他抱了起來。
有人救了他。
當他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眼前仍舊是一片黑暗,眼睛上被蒙了繃帶,身上肩膀上臉上到處的傷口都被人處理過。
好疼。
特別是肩膀,他察覺像是被毒蟲鑽了個窟窿。
不知是不是天意弄人,白衡玉跌下黑暗深淵,毀了一張臉,可是身體裏的蠱毒卻陰差陽錯下解了。
最初的半年,白衡玉都躺在原地一動不能動,聲帶也受到了極大的損壞,根本發不出聲音。全憑那個救他的人給他換藥、喂食他的身體才一點點好起來。
救他的男人似乎不大會說話,只是偶爾喉嚨裏會發出極為低啞的難聽的音節。
白衡玉發誓,他從來沒聽過這麽難聽的聲音,所以心底還有些慶幸男人不會說話。
最開始的時候,白衡玉問了他很多問題,譬如他是誰,從哪裏來,是一直都在這裏,還是和他一樣從上面掉下來的。
男人從來都是沉默以對,有時候白衡玉不小心與對方碰上,後者會像觸電一樣避開,脾氣十分古怪。
從那以後,他就喊這個不知姓名不知來歷的男人叫做“怪人”。
怪人雖然脾氣古怪,還不喜歡他的觸碰,可是為人十分溫柔,對白衡玉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他重傷不得動彈的那段時間,所有的一切都是男人在打理。
後來,白衡玉身體逐漸康複。男人早出晚歸的去打獵,為二人的口糧奔波。白衡玉便也想做些什麽。
男人起初并不放心他單獨出去走動,因為外面的世界實在太危險了。
白衡玉便趁着男人出門的時候,偷偷出去,起初的時候因為不熟悉吃了不少悶頭虧,還差點做了一朵食人花的肥料。
那天回家的時候,男人一言不發地為他包紮傷口,男人不會說話,可是白衡玉卻感覺的到男人生氣了。
後來好幾天男人都不肯他出去,甚至也把自己關在家裏看着他。
白衡玉百般哀求,男人終于讓了步。他沉默着出了一趟門,把方圓一裏內的毒花毒草幾乎清了個空,毒蟲猛獸要不殺了,要不一把火燒了,動作迅猛殘暴的叫一些蟲獸妖花現在看見他就發抖。
做好一切,男人這才帶着白衡玉出門,他帶着人将附近都轉悠了一遍,直到白衡玉打保票能夠熟悉的記下路線後,又偷偷跟在他後面看他出門。
這樣的日子過了快大半年,直到白衡玉已經完全可以自己應付這路上遇到的邪祟妖花,男人這才放棄了對人的跟蹤保護重新出門去打獵。
時光飛逝,轉眼間,他們二人在這不見天日、瘴氣彌漫、遍地毒蟲猛獸的黑暗深淵相依為命了三年。
在鍋裏的水沸騰的時候,白衡玉聞到了蘑菇湯的香味。
他用一根木棍漫不經心地戳刺着地面,開口說:“你前些日子給我敷的傷藥很有效,我最近眼睛能感光了。”
正在盛蘑菇湯的男人動作突然一頓,而後喉嚨裏發出模糊的一個音節。
白衡玉已經習慣了自說自話,雖然他的內心深處也還是希望男人能夠正常開口說話給自己回應。畢竟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而且已經悶了三年了。
白衡玉又絮絮叨叨的說了一些事情,無非都是路上遇到了什麽新的玩意兒,不過他輕輕施展了一個法術也就解決了。
他的聲音很好聽,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還帶了一些得意洋洋的味道。
男人靜靜坐在他身邊聽他說着話,小心攪拌着手裏的蘑菇湯,等湯不燙了,這才用勺子舀一勺送到他嘴邊。
“我自己喝吧。”白衡玉伸手去接碗,不小心觸到了男人的手,後者瑟縮一下,蘑菇湯被打翻在白衡玉身上。
雖然湯已經不燙了,但是白衡玉還是下意識地跳了一下。
男人立刻慌張地想去查看他燙傷沒有,慌亂之間,白衡玉又碰到了他的手臂。他無意觸到的一瞬,心裏像是被電了一下,身上立刻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剛剛摸到的根本不像是正常人的手,更像是皮肉被翻出來時的血淋淋的傷口。
男人受傷了,他趁着男人還在查看他燙傷的功夫一把抓住了對方,在對方身上胡亂地摸着。
後者立刻跳了起來,飛快的甩了他的手,後退到了一邊。
兩相對峙間,只有火苗噼啪抖動的聲音。
白衡玉說道:“你這是怎麽了?”他剛剛好像摸到男人的身上都是腐爛的皴裂的痕跡。
男人沒有說話。
過了很久,火架上的烤雞好了,男人将烤雞拿下來,撕下最肥的一塊雞肉,又重新盛了一碗蘑菇湯放在了白衡玉手邊。好像怕白衡玉再次撲上來,趕忙走開。
晚上睡覺的時候,白衡玉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誰不着。
說是床其實也就是普通的稻草堆上墊了一張竹席,他們的房屋不過是用竹子樹枝堆起來的帳篷。
平常白衡玉都是獨自睡在帳篷裏,因為這裏不知名的野獸太多,黑暗中不知有多少東西對着他們虎視眈眈蠢蠢欲動。
特別是夜裏瘴氣最濃的時候,髒東西就越多。
為了安全,男人一整宿都會在外面守夜。
外頭響過一陣後就沒有了聲音,白衡玉知道男人現在應就坐在帳篷前。
他想起白天裏摸到的男人凹凸不平滿是傷痕的臉,男人猶如驚弓之鳥的樣子,開口說道:“哎,這裏就我們兩個,你是個啞巴怪人,我是個瞎子醜八怪,我們誰都不嫌棄誰。”
與往常一樣沒有任何回應,白衡玉習以為常,他突然覺得困了,合上眼睛睡了過去。
那天晚上,他又做了那個他每天晚上都會做的夢。
他先前在黑暗深淵被一種毒花咬傷過,那種毒花毒性十分猛烈,他差點沒有挺過去。
也就是從那晚起,他每天晚上都會夢見有人在為自己療傷,将他身上帶的毒素轉移過去。
只是今天的夢增添了一些別的內容。
隐隐約約裏,他夢到那個為他療傷的男人就坐在他床前,那雙寬闊溫暖的手掌溫柔的撫過他滿目瘡痍的臉,用低沉的嗓音嘶啞的嗓音說着:“你很美。”
“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
可惜夢裏的白衡玉也是個瞎子,看不見男人的樣子,但是他想,雖然他不知道人的長相,可是對方一定有一雙溫柔的眼睛。
第二天白衡玉醒來的時候,男人已經轉好了新鮮的蘑菇湯,還有一盤這附近采摘到的可以食用的朱果。這種朱果味道雖然不好,但也是少有的調劑,吃了還特別開胃。
這樣的生活又過了一個多月。
一個多月後,白衡玉的眼睛越來越能夠感光,那天他采摘了新鮮的野菜在河邊洗菜的時候,飄帶突然掉落下去。
白衡玉的眼睛先是被許久未見的強光刺痛了一瞬,一片空白過後,眼前的視線慢慢清晰,雖然看東西還是有些模糊,但是總算能看見輪廓了。
他比以往更快的洗好了菜,飛快地撿起一旁的盲杖,腳步輕快的走回去。這回他甚至沒有借用刻着符篆的盲杖,心情極好的用法術清楚了眼前的一個又一個的障礙。
回到住處時,原地空無一人。黑暗深淵看不見太陽,白衡玉根據光線明暗的程度在心裏算了一下男人回來的時間。
他看見一旁的炊具,把架子架起來,生了把火,将洗好的野菜放進去煮。
那天他等了很久,直到天黑男人都沒有回來。
白衡玉決定去找他。
他剛剛恢複視線,看東西還不算清楚,一路上來磕磕絆絆,受了一些小傷但是沒有大礙。
黑暗深淵雖然看不見太陽,但是晚上卻能看見月光。
在一片荊棘叢裏,白衡玉看見一個雪白的背影。因為這裏只有他和男人兩個人,所以第一眼他就确認那人就是和他朝夕相處的男人。
清輝之下,只見男人渾身上下都被荊棘裹着。荊棘刺進肉裏,鮮血與皮肉開綻,鮮血淋漓的後背上布滿縱橫交錯的疤痕,觸目驚心。
白衡玉被這景象震住了。
他曾經在一本古籍裏看到過,這是中毒極深的情況下一種以毒攻毒的治愈方式。
這種吸食活人血的荊棘本身就含帶了毒性,荊棘刺進血肉裏以以毒攻毒的方式治療,但是這個方法具有非常大的風險。因為這種帶毒的荊棘和他們先前在行水淵遇到過的活木林一樣是有生命的,稍有不慎,療傷之人就會被困在荊棘叢裏,被藤蔓根莖死死勒住皮肉,直到被這些植物吃光皮肉吸幹最後一滴鮮血,最後什麽都不剩。
正處于巨大痛苦中的男人突然回過頭,看見立在月光下的白衡玉。
他怔了一瞬,即刻注意到對方的眼睛上沒有蒙飄帶。頓時将頭別了過去,在白衡玉走近之前,身形一躍,轉身消失在了黑暗裏。
那天,白衡玉坐在帳篷前等他,煮湯生的火早就熄滅了。
夜間的溫度降下來,涼飕飕的。
白日裏為了等他回來,他餓了一天的肚子。
他蹲坐着抱緊了自己的身體。
本來還想告訴對方自己眼睛能看見東西的好消息,不料卻撞見那樣一幕。男人回過頭的一瞬,他看見了和他身體一樣驚駭的臉,男人的臉千瘡百孔,幾乎沒有一塊好皮肉,說實話,他當時吓住了。所以沒有能夠及時攔住他。
那天白衡玉等的快要睡着了,直到他回到帳篷躺下,男人也沒有回來。半夢半醒間,他迷迷糊糊地想着:對方是不是生氣了。
甚至接下來一臉好幾天,白衡玉每天醒來都能看見或是山雞、或是野兔、或是小鹿或是別的什麽野食被放了血處理幹淨放在帳篷門口。可是男人卻再也沒有露過面。
就連他來到黑暗深淵後每天晚上會做的夢也停了。
等到他視力完全恢複的時候,白衡玉收拾了東西,打算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這些時日他到處探查了黑暗深淵的地形情況,發現是有路可以出去的。
他又逗留了大半個月,本來是想和那個怪人告別,可是對方卻一直沒有再出現。甚至他去那個荊棘叢蹲點,可是男人有意避着他,再也沒出現過。
白衡玉落寞的想,或許不是生氣,是自己這張臉吓到人家了。
前些天他看見溪水裏映出來的人,甚至沒有反應過來水裏的那個醜八怪居然是自己。
白衡玉戴上幂籬,将儲物戒裏能夠用的上的生活用品都留在了帳篷。
離開前他又去了一次荊棘叢,他不知道對方到底為什麽受了那麽重的傷,甚至需要靠這麽铤而走險的辦法來治療。他放下一堆儲物戒裏帶的名貴傷藥丹藥,大聲喊道:“我要走了!”
等了半天無人回應,他又喊了一聲:“我真的要走了!我一旦離開這裏,就再也不回來了。”
白衡玉等了很久,還是沒有回應。
最後,他轉身離開。
他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還是無人蹤影。
直到他的身影快要完全消失不見,不遠處的樹後才顯現出一個身影,一雙鳳眸飽含複雜神色,一瞬不瞬地目送他離去。
男人突然咳出一口黑血,跪坐下去。
他的渾身劇烈痙攣,擡起頭艱難地向荊棘叢爬去。一瞬之間,荊刺叢如海水沒頂,将他完全包裹在其中。
一切重歸于寂。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本來想請假的,結果還是哭着碼出來了
小玉媽媽愛你~
其實我覺得沒有虐吧【捂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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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