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黑暗。
四周是如深海靜默漆黑的黑暗。
床榻之上,因為許久不見日光,白衡玉的皮膚白的如同地上的銀霜,就連原本水光瑩潤的紅唇也泛着蒼白之色。領口處微微散亂,露出分明的鎖骨。雕花朽木的四根床柱上延伸出泛着冰冷光芒的鎖鏈,鎖住了他白皙纖弱的四肢。
時間過了多久,他已經記不清了。大約半年、一年、兩年.......反正終年不見日光,鎖困在這個密閉的空間內,他幾乎失去了對時間判斷的感知力。
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會掙紮,無數次的嘶叫、威脅、求助、示弱過後,他日漸麻木了。
門咿呀響了一聲,一陣腳步聲靠近,白衡玉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
“師父,徒兒來給您換藥了。”
身邊塌陷了一塊,身着繡金錦袍的青年坐在了床邊。
陸浔小心翼翼地擡起他的左手手腕,被鐵鏈磨得有些破皮。他取出膏藥,小心翼翼抹在紅腫處,心疼的吹了口氣。
在處理完手腕腳腕上的傷口時,陸浔淨了淨手。
然後坐在床邊靜靜看着白衡玉,對方仍舊閉着眼睛,純白柔弱,整個人精致如玉白瓷瓶,脆弱的好似一碰就碎。
睫羽微微抖動,好似蝶翼。
陸浔知道他沒有睡着。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将人打量。
太瘦了。
這半年多的時間裏,白衡玉本就清瘦的身體瘦的越發厲害,再這樣瘦下去,原本為他定制的鎖鏈都快套不住人了。
Advertisement
陸浔情不自禁伸手去碰白衡玉的臉頰,在觸碰到的一瞬,白衡玉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陸浔垂下眼睑,目光愈發陰骘暴戾。
他輕輕笑了一下:“聽說師父最近不肯喝藥,是在怪我這幾日來的少,就又開始鬧脾氣了。”
“我沒病!”
“師父又糊塗了,徒兒說你病了,你就是病了。生病的人不喝藥,病怎麽能好呢?”
陸浔将額頭抵在白衡玉的額頭,雙手将他困住不叫人瑟縮躲開。
白衡玉咬着唇,偏過頭去,卻被對方板住臉:“看着我師父,你如果不看着我......”他的手指輕輕擦過白衡玉幹燥蒼白的嘴唇,黯淡神色間閃過一抹痛心,可随即,又被陰骘代替,“看來師父也不喜歡新伺候的下人,既然如此——”
白衡玉一把抓住陸浔的衣袖:“你又要做什麽。”
陸浔道:“我要做什麽,明明是師父要做什麽,他們的生死不都掌握在師父手裏嗎?”
“我喝。”
陸浔滿意的笑了,他端起桌上的藥碗,湊到白衡玉跟前。用手指輕輕沾了水,在白衡玉幹燥的嘴唇上摩挲一遍。
白衡玉被他半摟在懷中,渾身都忍不住顫抖,卻又不敢反抗。
這半年多時間裏精神折磨,忘塵的效用逐漸褪去,白衡玉逐漸想起來了一切。
陸浔的眸光愈發陰沉:“師父果然很懂男人,故意擺出這樣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是想引起同情嗎?若是從前天真無知的我還真要被你這副模樣給騙了,可是真可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從您放開我手的一刻,以前那個陸浔就已經死了。”
白衡玉睜開眼看他,目光于心不忍:“陸浔。”
他又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陸浔後退一步,冷眼看他,以免再度被他誘惑。
白衡玉看見他陌生冷酷的模樣,咬了咬唇,痛苦的閉了閉眼。
可陸浔還是高估了自己,無論多少遍,只要看見這個人,他就不可能不會心動。
他在心中冷笑一下,他早就該明白,白衡玉不可能會喜歡他,既然不會喜歡那又何必一直捧在心手心,反正這人的心是冷的、硬的,怎麽捂都捂不熱。
陸浔眼中流露出一抹嘲諷,可是坐下身時,語調又變得無比溫柔:“師父最近太過嗜睡了些。”
白衡玉聽他這樣一說,張開眼盯着他。
是的,他最近的确太嗜睡了。雖然從前他就愛睡覺,但是最近睡的太多了一些,甚至一天內,都沒有兩個時辰是清醒的。
這個症狀就是從陸浔要他喝藥開始的。
最近兩天,他的腹部還劇痛過幾次,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他的體內啃咬,灼燒着他的理智。
而且他一天不見着陸浔就覺得心頭十分暴躁,蠢蠢欲動。
“你到底給我喝了什麽。”
陸浔的額頭抵住他的額頭,白衡玉心裏明明對這個動作十分抗拒,可是生理上又出現了一種違和的安逸。
“師父有沒有聽過千草花。”
白衡玉一怔。
苗疆的千草花可用來煉蠱,蠱蟲分為母蟲與子蟲。體內被中上子蟲的人會逐漸喪失意識,最後完全淪為母蟲的附屬,只要離開母蟲就會活不下去。
這種蠱十分邪門,迄今為止,仙道依然無藥可醫。
白衡玉震驚的說不出話,他看着眼前面容英俊溫和的青年,嘴巴裏說着世上最殘酷的話:“我在自己與師父體內中了蠱,反正師父清醒的時候總是騙我、傷我,不如癡傻一些,這樣師父就永遠離不開我了。”
陸浔低頭看着白衡玉呆呆的模樣,覺得有些可愛,突然湊上前想去吻他,舌唇尚未碰到,白衡玉瞳孔因為憤怒而劇縮一下,怒氣沖沖道:“陸浔,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這是欺師滅祖。”
陸浔看着白衡玉訓他罵他的模樣,倏然間低低的笑了一聲,一根手指反複在他唇上摩挲游走:“那便欺師滅祖吧。”
“既然師父已經為我扣上了欺師滅祖的罪名,好像不多做一些什麽,徒兒實在有些劃不來。”
察覺到對方熾熱的呼吸,白衡玉連忙掙紮起來,誓死不從。
陸浔看到他的抗拒,眸中逐漸凝聚風暴。
半晌後,他冷笑一聲,目光又恢複到了含情脈脈:“罷了,反正,蠱蟲發作的時間也快到了,對師父我永遠都有耐心。我等得起。”
他扔下這麽一句,甩門離去。
等聽到那陣腳步聲漸漸遠了,白衡玉才松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進來,白衡玉乖乖喝了侍女喂的藥。
等房門關上,又是一陣靜谧。
白衡玉摸下床,陸浔給他定制的鐵鏈長度足夠讓他在房間內移動。
他找出被陸浔藏起來的儲物戒,偷偷揣在懷裏。這時候,門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是陸浔身邊的人。
“宗主有令,把人帶走。”
·
“人都安頓好了嗎?”
“人已經安全轉移到了吾思崖,吾思崖只有一條上去的路,崖底是惡鬼進了也插翅難飛的黑暗深淵,宗主放心吧。”
陸浔聞言點了點頭。
三年前,白衡玉在他與薛輕衍之中做出抉擇。
陸浔再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在傳聞中神出鬼沒的萬鬼宗。
而那萬鬼宗病入膏肓的宗主聲稱陸浔是他的親生孩子。
老宗主死後,他用了兩年多的時間整頓萬鬼宗,成功震住了宗內的老滑頭們。
他本還欲韬光養晦,日後再向薛家與玉仙門複仇,可是他千算萬算,還是在聽到白衡玉與百裏蕪深結侶的事情破功。
陸浔暗中苦心經營,做好一切的安排,将白衡玉神不知鬼不覺地藏了起來,任憑外面世界因為他的失蹤被攪得翻天覆地。
如今他已經是一宗宗主,身居高位。而且白衡玉已經落在了他的手裏,他對一個階下囚可以肆意展開報複,他本以為自己看着白衡玉痛苦,他就會感到快活。
這個人欺騙他、蔑視他、輕賤他的情感。可是當他看到那個雪衣人合着雙眼輕輕躺在那裏的時候,他才明白過來。
他曾經想要權利、修為,無非是為了能夠讓白衡玉能夠多看他一眼。
到頭來他想要的,不過是當年那個将他拉出泥沼的雪衣人。
近來,不知是從哪裏傳出去的消息,說是失蹤半年多的白衡玉很有可能是被人藏在了萬鬼宗裏。
陸浔只得先将人轉移。
正在這時候,有人來報:“啓禀宗主!臨蕭宗薛輕衍闖進來了!”
“報——宗主!玉仙門的人也打進來了!”
陸浔耐心的系好一枚袖口,唇邊揚起一絲微笑:“來得正好,就讓本宗主去會會他們。”
·
白衡玉再度醒來的時候,鼻尖吹過一股香氣。
他沒有聞過這種味道,所以這不是在陸浔的房間裏。
白衡玉爬起身,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的迷藥後勁才退了些。
他暈乎乎的摸下床,發現自己身上的玄鐵鎖鏈不見了蹤影。
陸浔竟然這麽放心他?
這裏與先前陰沉冰冷的行宮不同,有斜陽從窗柩照進來,将整間木質的小屋照的有些溫暖。
白衡玉很久沒有看到過這樣好的太陽了,他走出門的時候,因為手腳上沒了枷鎖,還感覺到有些不習慣。
視線豁然開朗,飛鳥出岫,陽光給浮雲塗上一層燦金的蜜糖色。
白衡玉四下觀察了一遍,發現他正身處魔域與人間的交界處——吾思崖。
吾思崖只有一道路徑可以到達崖頂,不用說陸浔肯定安排了人馬不會讓他逃出去。
崖下面是黑暗深淵,仙道一直流傳着各種黑暗深淵的恐怖傳說,有說下面有洪水猛獸的,有說下面是一片屍骨嶙峋......總而言之,傳什麽的都有,但無一例外都是血腥恐怖,毫無生機的。
千百年來無人知道黑暗深淵裏面到底有什麽,因為懷抱這個好奇心前去一探究竟的人沒有一個回來過。
心口處又開始疼痛起來,白衡玉眼前一陣陣的發暈,額前全是細密的汗珠。
他唇色蒼白,無力跌倒在地。
最近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了。
白衡玉掀開衣袖,白皙細嫩的手腕上有一道極不起眼的紅線,這就是中了千草花煉制的蠱毒的征兆,等到這道紅線延伸到掌心,他就會徹底喪失意識,成為陸浔的附屬物。
而眼下,那道紅線距離掌心不到兩寸了。
時間臨近,痛楚也來的愈發劇烈,白衡玉蜷縮在地面上,五髒六腑都好像被翻攪了一遍。
好痛。
好痛。
落日的餘晖灑在他身上,最後一絲夕照随着夕陽西下徹底落下了帷幕。
蒼茫暮色中的冷風将白衡玉從疼痛中喚醒,他像是一條瀕臨死境的魚躺在地面上,雙目無神的映着蒼穹,像是死透了。
過了半晌,他的手指輕輕地動了動。
白衡玉忍耐着腹部傳來的陣痛,向懸崖邊緣爬去。
·
萬鬼宗。
宗門內部幾乎已經被玉仙門與臨蕭宗的弟子占領。
在百裏蕪深與薛輕衍的包圍下,陸浔披頭散發用劍撐着殘破的身體,口中鮮血血流不止,他目光恨恨地看着眼前的人,突然癡癡的笑起來。
青光直指,薛輕衍殺意畢露:“你到底把他藏在了哪裏!”
陸浔啐出一口血沫:“你們就算是殺了我,這輩子也休想找到他。”
百裏蕪深袖中甩出三節骨釘,飛速打入陸浔體內,痛的陸浔當場便跪了下來。
百裏蕪深淡淡道:“說,他在哪兒!”
三節骨釘堪比世間一切嚴刑利器,在他體內游走,痛的陸浔額前青筋凸凸跳出來,他禁閉雙唇,半晌,艱難吐出兩個字:“做夢。”
陸浔雙目赤紅,恨意流露。
他最恨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他名義上的師祖。
就是這個男人,一回來,就要奪走白衡玉。
傅景明疾跑過來,看着眼前這一幕:“師尊手下留情!”
陸浔冷笑一聲:“道貌岸然,裝什麽大度。”
傅景明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你這個逆徒啊,你怎麽就是不懂你師父的一番苦心呢!”
陸浔想笑:“苦心?他的苦心就是在生死抉擇時讓我去死嗎?他讓我痛苦,那我也要讓他痛苦。”
傅景明說道:“當初懸崖之上,師弟他放開了你的手,但是也是他下去找你,拖着一身的傷把你從崖底一步步背了回來。你以為你是怎麽回到萬鬼宗的,是他費盡心思為你找到了生生父母,把你送回來的啊!否則你以為,你怎麽會有今天!”
傅景明的一番話像是一道驚雷砸在了陸浔的腦門上,他下意識質疑道:“你騙我?”
“我何必騙你!不信的話你問問萬鬼宗的人,那天是不是玉仙門的馬車把你送回來的,是不是你師父給老宗主寫信,闡明你的身世的!回去之後,衡玉無比自責。薛輕衍畢竟是臨蕭宗的人,若他有個什麽三長兩短,玉仙門如何向臨蕭宗與薛家交代。他無奈之下做出這樣的抉擇,你以為他的心就不痛嗎?!你好好想想,衡玉他從前到底是怎麽對你的!”
·
待百裏蕪深等人趕到吾思崖的時候,天邊正在收束最後一道天光。
四下灰蒙蒙一片。
薛輕衍推開木屋的門,裏頭空無一人,他幾乎翻遍了每一個角落都空無一人。
薛輕衍一把拎起陸浔的衣領,雙目欲眦:“他到底在哪兒!”
陸浔傷的太重了,幾乎站都站不直。
他疲憊的垂下眼皮:“就在這兒。”
吾思崖崖頂并不寬闊,幾乎一覽無餘,傅景明等人找了一遍又一遍,還是沒有看見白衡玉的身影。
過了半晌,百裏蕪深沉靜冷淡的聲音傳來:“不用找了。”
薛輕衍惡狠狠地松開陸浔的衣領,陸浔跪倒在地。
薛輕衍氣沖沖的向百裏蕪深走去:“你什麽意思!”
他突然瞥見百裏蕪深臉上的神色,雖然這人一直都沒什麽表情。但是那一刻,薛輕衍莫名被他的神情震住。
他突然停住腳步,順着百裏蕪深的視線望去,地面上靜靜躺着白衡玉的儲物戒。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地面上有一道拖拽的痕跡。
薛輕衍順着那痕跡一步步向前走,腦海裏不自覺浮起白衡玉拖着沉重的身軀在地面艱難爬過的畫面。
而那最後的終點,就是懸崖邊緣。
他的眼眶突然有些酸澀。
現場突然靜默下來,很顯然,大家注意到薛輕衍的動作也發現了現場可能發生過什麽。
在場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掌教師叔死了。”
陸浔怔怔擡起頭,看着懸崖方向嘶吼一聲:“不!”
“可掌教師叔掉下去了。”
陸浔極力否認:“不可能!你胡說!師父不會死的!他不會死的!”
他連滾帶爬到懸崖邊緣,向下看去,底下一片黑不見底的深淵,裏頭好似有無數魔鬼張牙舞爪。狂風湧動,看一眼就讓人膽戰心驚。
陸浔的臉上眼淚與鮮血齊飛,已經分不清掉下來的到底是血還是眼淚,他哽咽着拒絕現實:“不可能!不可能!”
在場回應他的是一片無言的沉默。
陸浔緊緊攥着拳頭,指甲陷進肉裏,又有鮮血飙出來。
他突然想起來,從前白衡玉是對他好過的。
他在幾百弟子中第一眼看到自己,帶他去購置衣物,借他寶劍,犧牲睡眠為他連夜補習,甚至為了不叫他傷心,吃下他不能吃的糖葫蘆............
在行水淵那次,他拖着一身的傷,把他從崖底背了回來,将他送回到親生父母身邊。
可是這一切的一切,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都在這三年來的仇恨裏被他刻意忘記了。
那三年,他把報複白衡玉,報複玉仙門報複臨蕭宗報複薛家塞滿了心底。甚至不惜給白衡玉中蠱毒,來報複他如此踐踏輕視自己的感情。
可是到頭來,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陸浔跪在崖邊,失聲啜泣:“師父!師父!你回來,陸浔錯了,徒兒錯了。”
頭頂傳來一個冷酷的聲音:“把你多餘的眼淚收起來。”
陸浔擡頭望去,薛輕衍挺直立在崖邊,眉目鋒利、目光堅定像是一把出鞘的劍。
狂風将他的衣擺吹的獵獵翻飛,他渾身上下散發着令人無法逼視的銳氣。
“他沒有死。”
“沒有見着屍體,他就沒有死。”
薛輕衍望着的方向直對眼前的黑暗,整個人的狀态看上去像是魔怔一樣。
吳小山擔憂的喊了一聲:“大師兄。”
“他不會有事,我會去把他找回來。”
而後,距薛輕衍三步外的百裏蕪深瞳光一震,飛速反應,他伸出手去,可還是沒能阻止——
薛輕衍毫無猶豫縱身一躍從萬丈高崖之上,跳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餘溫扔了1個地雷 和1個手榴彈
感謝落落羅羅諾扔了1個手榴彈 ,謝謝!
感謝讀者“九風兮” +1
讀者“昵稱”,灌溉營養液 +5
讀者“一禾”,灌溉營養液 +10
讀者“designs”,灌溉營養液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