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十二樁往事
“它給裏長托夢,要人祀,要修建廟宇。”梅利又立起一根手指,比了個四。“五十三年前,我四歲。金龍大仙廟落成,當時只有一間茅草房那麽大。”
她繼續比五,“五十二年前,我五歲。裏長拿出全部積蓄要在地下修出一個小水池,在修建的時候,有個工匠落水,淹死在了祀池中。那年裏長發了橫財,出錢繼續修廟。”
明堂啧了聲,想來便是從那時起,小鹳村開始了淫祀,如同瘟疫般漸漸擴散蔓延,直至吞沒整個村子。
“我二十五歲,”梅利指了指半開的窗,喃喃道:“那天晚上,就和今晚一樣亮堂。”
十五歲時,裏長敲開了梅利家的大門,開誠布公,希望她能來做那個和金龍大仙直接交談的人。在此之前,靠裏長搖簽決定誰是亡命的人祭。梅利拒絕得毫無回旋餘地,她爹更是把裏長罵了個狗血噴頭,父女就此受到村中排擠。一直到梅利二十五歲,他們從未在金龍大仙的“庇佑”下發過橫財,寫有名字的簽子卻始終留在簽筒中,一年也沒能逃過。也正是在那年,寶珠來到了村中。
“她迅速地籠絡人心,很快便得到了許多人信任。”梅利自嘲般揚起嘴角,“你們害怕我,是因為你們能意識到我的話術存在。”她瞪着李成夫婦,“你們不怕她,因為你們根本意識不到她的話術。”
寶珠開始從裏長手中接管了人祀的主持,六月末,她想出了木牌擇人的方法,并且當着全村人的面展示了在水缸中、不是祭祀之時,所有木牌都好好浮在水面上,一個也沒有沉底。
“七月,下山的常仙抓我做地馬。”梅利惡狠狠地講道。
梅利的驢脾氣,衆人早已領略,饒是如此,也沒想到還能有不怕死到她這種程度的。被常仙拿法,與其說是仙家磨地馬,不如說是她這個地馬在磨仙家。趁着一檔子的功夫裏,梅利兩手扶着牆就往上撞,直接就使了往死去的勁兒,半條命下去,險些咽氣。
“我醒來後感覺仙家不在了,就鬼使神差地跑了,躲到了璧城。”她頓了頓,“我在璧城待了半年,就是在璧城時遇見了安圓。”
接下來的,不等她講,明堂和棠仰卻已經猜到了。梅利跑是跑了,仙家卻繼續抓她爹做地馬,老秀才對鬼神之說不屑一顧,想必被磨個半死。
李成大着膽子接話道:“小梅姐你走後,寶珠師娘路過去看了李老叔,似乎是趕走了他身上的仙家。但李老叔打竅的時候被磨得都沒人樣了,這輩子再沒吃過涼飯。”他縮了縮,小聲說,“這些都是李老叔逢人就講的,我們都聽過。他……他逢人就說你死了。”
梅利抿緊了嘴。
棠仰見說的差不多了,話鋒一轉,鋒芒逼人道:“啧,想必小鹳村卧虎藏龍,近來又出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吧。”
果然,李成夫婦一呆。不聲不響的明堂也笑眯眯地看過來,小鹳村哪個不得多少對道長大仙犯點怵,李卓娘拉了把李成,小聲說:“你就告訴大仙吧,我們不是說以後再不能做喪良心的事了嗎,藏着不說就是他們的幫兇啊。”
李成捋了捋思緒,額上滲出了幾滴冷汗,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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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遠遠的,卻能看見幾粒耀目的火從柴把上躍起,燒焦的炭灰飛向天際,閃着赤紅的光很快又熄滅了。火把下是嘈雜的人,十餘號人吵嚷着向墳地而去,押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走在最前面。那女人被五花大綁,不停地無助哭喊着,絕望凄慘,聞者落淚。她手腳捆得結結實實,與其說是被押着走,不如說是幾人托着她前行。半只鞋子早已掉了,光着的那腳磨破,留下淡淡血跡滲入土裏。
如此一幕,若是有趕路人經過,指不定還以為自己遇上了惡鬼出行。
女人痛苦不已,被衆人一直拖行到了墳地。幾個村婦上前,不由分說便朝她身上潑去什麽東西。女人本來張着嘴哭喊,猝不及防被灌了滿嘴,那些東西順着她頭發臉頰往下流,在火把的照耀下亮晶晶的,竟是燈油!
他們要活燒死這個女人!
女人撕心裂肺地嚎哭着,顧不上吐出燈油,朝着人群大喊道:“我不是!我真的不是——”
為首的村婦蹲下身嘆了口氣,摸着她的臉道:“唉,好孩子,不怪你。”
女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一抽聲停了嚎哭,手腳被捆,她、只能把臉拼命地往村婦手上貼,語無倫次地求饒道:“姨,姨你救救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啊!你們放過我吧,孩子都死了,孩子都死了啊!你們放過我吧!”
村婦唉聲嘆氣,把沾上燈油的手在下擺上蹭了蹭,對女人道:“你也別怪我們,沒了大仙,大家都只能好好種地了。你生下了妖胎,偏又只有咱們這兒不下雨,旁邊俪縣下雨,咱們都一滴沒落。”
女人後知後覺,眼裏再度流露出驚恐,搖頭聲辯着,“不是,我不是……”
“傻孩子,你咋還不明白呀!”村婦站起來,“你就是魃母啊!”
衆人七嘴八舌附和道:“降完了雨,大家都感謝你!”
女人呆楞在衆人的附和聲中,不由地喃喃自語道:“誰來救救我啊——”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人群背後,漆黑如墨的黑暗中緩步走近了一位年輕女子。她慈和地阖着眼,嘴角似笑而非笑,似勾而非勾。她還沒靠近,仍然離人群都遠遠的,只是隐隐能看見身形,就飄來了股香味鑽入鼻息。女人盯着她出神,她也不曾睜眼,眉心那顆痣卻比火光還要亮眼。
女人好像看到了那天。血順着兩腿之間不停地留,她将要小産了,深更半夜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她想求救,卻看見了她。已死之人重現眼前,面沖着一座茅草房,兩目仍是阖着,對空無一人的夜色講話,“他沒有求我。但不過一個畜生罷了,有什麽關系呢。”
好似有人回應了她,隔了須臾,她輕輕地點頭,“可以試試。”
女人撲了過去,她太虛弱了,兩手抱着她跪坐在地上。她大哭着,把頭貼在她身側不停地祈求道:“寶珠師娘,寶珠師娘——你救救我的孩子吧!他是遺腹子,我不能再沒有他啊!”
寶珠沒有動,女人身下湧出的鮮血很快就積成了一灘,又被她蹭到了她身上。女人死死抓着寶珠的衣角,如同抓住了地獄裏懸下的蛛絲。肚子陣陣劇痛,她仿佛借着祈求發洩一般,喊叫道:“你救救他吧,我什麽都願意,我不能沒有他——”
寶珠好像動了一下。她緩緩彎下腰,溫柔地捧起了女人的臉。女人臉上挂着眼淚鼻涕,張嘴嘶氣,怔怔地望着寶珠,她聽到她極盡溫柔地問道:“你說,你什麽都願意嗎?”
“我、我不能,我——”女人渾身顫抖,颠三倒四地嘟囔了半晌,忽然兩手鉗住了寶珠的腿,把整個上半身貼在她身上再度祈求道:“我什麽都願意!只要我能生下這孩子——”
寶珠慢騰騰地直起背,在漆黑也安靜得過分的夜裏,她緩緩打開了雙目,靛青色的眼,閃爍着熒火般的光亮。
“如你所願。”她說着,忽然伸手,将一團黃色的紙塞進了女人口中。
女人喃喃自語着,“誰來救救我啊……”上下嘴唇不斷開合,她好似感到口中有團帶着土腥味、微微發苦的黃表紙。她不再自語了,咀嚼着那團不存在的黃表紙拼命地滾動咽喉往下咽去。衆人見狀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別是瘋了吧,快動手吧!”
“你們已經把我的孩子活埋了,還要燒死我。”女人兩眼穿過人群,直勾勾地望着遠處的黑暗。她嘴裏不停地咀嚼,像是在大快朵頤,大口吞咽。村衆被她突如其來這模樣吓得愣了下,不由住口。正待此時,女人驀地五官擰在一起,猙獰無比地呲牙喊道:“誰來救救我啊!”
下一刻,最外圍的人群中發出一聲慘叫,有個人脖子上噴出鮮血,飛濺旁人一身,自己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周遭人轟然而散,最裏圈的人群只看見倒下那人身後的土地破開,似乎有什麽東西爬了出來。
那村婦最先反應過來,魂飛魄散、驚叫道:“是鬼胎,鬼胎爬出來了!”
所有人拔腿四散,村婦腿都軟了,剛跑出去兩步,就感到脖子上像被扔了鐵塊兒似的一沉。她“呀”了聲伸手,不由自主地就往脖後摸去,正摸到個滑膩又冰涼的東西。村婦還沒來得及反應,只看到眼前天旋地轉,從被扔在地上的火把到樹冠、天空,最後是本該在自己身後的魃母。她伸手摸了摸,發現自己脖子上面空了,頭連着一點點皮肉折到背後,這才看見了跪在地上的女人。
女人背上趴着一團巴掌大小的胎兒,紫紅色,像一只剝了皮的野兔。
“然後呢?”
梅利追問着,似乎聽得津津有味。棠仰瞥她一眼,暗自想着換了春雪,這會兒早吓厥過去了。他看看明堂,湊巧明堂也看過來,小聲說:“之前好歹是讓大仙選,現在都敢自己燒死活人了。”
李成搖了搖頭,繼續說:“天亮的時候,只剩小丫在那兒,早斷了氣。死的倆人屍首不見了,鬼胎也沒了影兒。村裏人出錢把小丫埋了。”
明堂心裏咯噔一聲,“不會還是埋在那兒了吧?”
李成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