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十二樁往事
梅利撇着嘴一聲不吭,像是小孩在鬧脾氣,實在叫人很難想象她得有五十來歲。那老人家全然顧不上了明堂棠仰,上上下下掃了梅利三四圈兒,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梅,你怎麽回來了!”
梅利額上瞬間青筋暴起,怒回道:“關你什麽事!”
那老人好像極其熟悉梅利脾氣,一點也不氣,情緒激動地指着自己介紹說:“李梅,是我啊,我是你李哥啊!”
梅利這才不情不願地半轉過身,對明堂棠仰介紹道:“這是我從前鄰居家的大哥。”
不等她說完,李老哥又高聲道:“哎呀,這、這不是道長和大仙嗎!你們怎麽又來了?”
好家夥,這回棠仰成大仙了!明堂忍笑,剛想說些什麽,李老哥一拍腦門,表情又變,大聲沖梅利嚷嚷說:“不得了了,你快回去,你爹怕是不能好了!”
“快去,”像是害怕梅利不知方向似的,李老哥手往身後擺着,“你跑快點,還能見他最後一面!”
說罷,他背着手唉聲嘆氣地自己走了。李老哥是走了,梅利卻還像沒事人站在原地,波瀾不驚,仿佛聽見的消息根本不是“你爹快死了”。明堂偷瞄了眼棠仰,大概正巧是三個親情淡泊的人湊上了。
不急不躁地領着兩人順李老哥過來的方向走,梅利難得主動介紹說:“李是小鹳村的大姓,連了宗的。以前他還算照顧我們父女,但見人死不吉利怕沖撞,他才不會待在那兒。”
明堂猶豫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問說:“咱們……不用快點?”
背對着兩人,梅利似乎冷哼了聲,淡淡地說:“老東西,不會那麽輕易咽氣的。”
說話間,三人可算到了梅利曾經的家門前,位置稍偏僻,離以前金龍大仙的廟挺遠。茅草房年久失修,日子過得慘淡,窗內更是沒有點燈。梅利推開半掩着的門,率先邁入了屋裏。
好在今夜月光不淺,眼睛适應了黑暗後,明堂目光不由地往正對着門口的牆上一掃,微訝起來。他身旁,棠仰低聲道:“堂單。”
紅底兒金字金花教主頗為顯眼,四梁八柱堂單在關內少見,竟然是出馬的!不等明堂說話,棠仰又以極低的聲音開口說:“不在,沒東西。”
明堂點頭,恩了聲。兩人朝裏屋走去,卻被擋在了門邊——梅利抱起胳膊,倚着門框冷冷地注視着床榻上的老頭兒。這老頭兒年過古稀、形如枯槁,已是油盡燈枯,雙目緊閉躺在床上,雞爪似的兩手無意地擰着身下薄薄的鋪單。他胸膛往上起着,很明顯是吸了口氣卻沒吐出來,梅利始終同他保持着距離,目光刀子似紮在老頭身上,兩嘴片子緊緊地抿着,下唇卻不自然地左右發顫。
棠仰和明堂都明白過來,兩人看了眼梅利,她做了這麽多年問米師娘,不可能不清楚眼前是怎麽一回事。明堂暗自嘆了口氣,推了梅利一把,點明道:“梅利,叫你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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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利被推個踉跄,站在離床榻幾步的位置仍是不說話。她扭着頭不看,嘴卻抖得更厲害了。明堂見她這般,故意又大聲道:“梅利,你喊啊。叫你爹痛痛快快地走吧——”
棠仰蹙着眉,別開了頭。
梅利晃悠着走到床榻前,雙腿一軟,半跪半坐在旁邊,兩手扒着床沿。她盯着遲遲不肯咽氣的老頭,嘴唇顫抖着張了張,終于凄厲地嘶着嗓子喊道:“爹——”
她一開口,便仿佛停不下來了,眼淚鼻涕橫飛,嘴裏胡亂大喊道:“爹,爹我回來了!你聽到了嗎——”
她仰頭大哭,榻上,老頭兒吊着的那口氣驀地長長吐出。胸膛落下,安詳離世。
門旁,明堂嘆了口氣,拉着棠仰走出屋外。
明朗的星光下回蕩着梅利撕心裂肺的哭喊,明堂拉着棠仰的手,兩人背對着身後的茅草屋各自沉默。良久,棠仰突然低聲道:“一輩子太短了,一天也不該拿來怄氣,不是嗎?”
明堂不答。半晌,他空出的那手摸了摸棠仰的腦袋,輕輕道:“放心,你的一輩子很長。”
正待此時,不遠處的一戶人家亮起了光。有個中年人舉着燈走出屋外,沖這面探頭探腦,大抵是被梅利的哭喊聲驚動,出來看看情況。
明堂和棠仰牽着的手沒松開,那人已經走到了眼前,見到他倆真容,又是一愣,嘟囔說:“吓,道長,大仙?”
兩人對這中年人沒什麽印象,但小鹳村衆顯然都認識他們。
中年人指指自己,苦笑起來,“我是李卓的爹,我叫李成。”
兩人恍然大悟,李成看了眼茅草屋裏,壓低聲音問說:“李老叔沒了?”
估摸一下年紀,李成還真不一定清楚梅利的事情。明堂只點下頭,恩了聲回答。李成嘆了口氣,又問說:“這屋裏……該不會是那個李梅回來了吧?”
見道長和“大仙”都不答,李成不再追問,只是舉着燈沉默着也站在那裏。屋內,梅利的哭聲漸漸落下,明堂瞥見棠仰不易察覺地抿着嘴,知道他同自己一樣心裏五味雜陳,又是嘆氣。
良久,梅利才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臉上挂滿了淚水和鼻涕。她用袖子胡亂蹭了蹭,不問李成是誰,低頭站在門口一聲不響。
明堂和棠仰并未開口安慰,倒是李成想說,待看清楚梅利的臉後,吸了口涼氣。單論臉,她看着比李成似乎還要年輕個十多歲,李成懷疑起自己來,節哀啥的話也忘了,試探着問說:“小梅姐,是你嗎?你、你還記得我嗎。”
“不記得。”梅利嗓子啞了,答得倒很快。她擡頭瞥了眼李成,“有水嗎?”
“有,”李成愣愣地點了點頭,剛轉身想帶着三人往自己家去,忽然想起什麽,面上一僵,幹巴巴地說:“李、李老叔——”
梅利打斷他道:“死都死了,就是具皮囊,擇日我找人打口棺材就下葬。”
人家的爹,人家愛怎麽樣就怎麽樣。明堂莫名其妙地覺得梅利的性子在某方面同棠仰有點相像。察覺到他目光,棠仰瞪了回去,那樣子,就像是在說“沒有!”
三人進了李成家裏,小鹳村除了這座茅草房,其餘屋子看着普通,細看卻能發現比一般村內的房舍都要精細牢靠許多。李卓娘也被哭聲驚動,早已起身,見三個陌生人進來有些慌張,待看清了臉,她驚叫道:“大仙!”
棠仰翻了個白眼。
明堂順口打招呼說:“李卓呢?”
一打聽才知道,李卓自金龍大仙案後就離開了小鹳村,外出闖蕩去了。明堂随意和李家人聊着,棠仰耗費許多法力,現下乏得不行,索性閉目養神起來。身旁的梅利只咕頓咕頓,連着喝了兩大碗水。
聊着聊着,明堂話鋒一轉,驀地問說:“村裏最近是否出了什麽事?”
話一脫口,棠仰睜開了眼睛,注視着李成夫婦。屋裏冷下來,李成被他盯得發毛,剛想說話,梅利突然插嘴說:“我爹身上的仙家去哪兒了?”
李成如釋重負,忙搖着頭說:“沒了,早沒了。”
他見梅利皺眉,立刻又道:“小梅姐,寶珠師娘來的那年,他身上的仙家也沒了。李老叔感激師娘,連他都信任師娘,我們……”
明堂沒對梅利打斷自己感到不悅,只是看着棠仰,棠仰沖他挑了下眉,又閉上了眼。
李成會這樣說,估摸着是因為梅利爹在村中身份特殊。明堂大致思量須臾,還沒得出結果,梅利主動解釋說:“我爹……是村裏唯一一個秀才。”她抿了下嘴,像是在咬牙,“平生最不屑鬼神之說。”
李成順勢補充道:“小梅姐早慧,三歲就能問米。”
既然如此,看來梅利父女不和的源頭是找到了。明堂更關心的是,按照李成話裏的意思,應該是寶珠做了什麽,攆走了那仙家,李老叔才會對她感激不已。他正想着,意識到還缺了什麽關節,一旁犯困的棠仰出聲道:“梅利,你從小鹳村離開,其實并不全同金龍大仙有關吧?”
李成夫婦不敢吭聲了,但從兩人表情來看,應是知道些內幕。梅利毫不含糊地點了點頭,直言道:“對。”
她望向棠仰,冷笑起來,“我跑了,是因為我不願做地馬*。”
棠仰好似猜到了答案,也沖她冷笑,只道:“願聞其詳。”
明堂早先便發現了梅利似乎對寶珠有些超乎尋常的好奇,在這樣好奇的驅使下,她不會再藏着掖着,而是和盤托出,只為換取一些他們這邊的消息。他在心裏飛快地過了遍那些可以透漏,哪些不行,坐直了身子。
梅利伸出三根手指,滔滔不絕道:“五十四年前,我三歲。無師自通給人問米,我爹氣得差點沒厥過去。也是在那年,村裏打井挖出了金龍大仙。”
她頗為不屑,伸手比了幾拃長,“五十四年前,它只有這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