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十一樁往事
梅利看着不算老,實際已活了五十多年。年過半百的人臉上鮮少能尋覓到如她般巨大的茫然。那些不解甚至蓋過了最先的恐懼,她張着嘴自己低頭,似乎是在回憶着所謂的寶珠師娘。
明堂本不想催促,奈何她實在是沉思了太久,久到棠仰不耐煩了,打斷說:“師娘,寶珠長什麽樣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梅利回過神來,兩人脾氣耐心半斤八兩,都沒啥好氣,“我又沒糊塗!”
照理說,梅利也有三十多年未曾見過寶珠,應是很難将她容貌牢牢記住的。除非她這三十年來仍在細細觀想,或是寶珠有什麽異于常人之處。
梅利咂了咂嘴,伸手指了指自己的眉心,“寶珠眉心上有顆痣,總是輕輕地阖着眼,很少睜開。”她冷笑一聲,“聽着挺面善是吧?”
話音未落,明堂同棠仰激動得對望起來。眉心有痣,俪縣的陳劉氏曾說過,拿給她塞着黃符咒的草人之人正是個眉心有痣的女人!
兩人沒太表現在面上,梅利也渾然不覺,繼續講說:“她身上總是特別香,香得人上不來氣,而且不是那種香燭常年熏出來的味兒,就是香料。”梅利說着,不由地揉着鼻子,仿佛那股嗆人的香氣還萦繞在身前。“還有,她一直閉着眼睛,大約因為眼睛顏色妖異,是靛青色的。”
梅利剛說完,明堂手不由地攥緊了,瞥了眼棠仰,見他同樣臉上變幻莫測。這趟真是沒有白來,不管梅利的話幾分可信,都給了他們一條通路。
眉心有痣的女人,身上很香,靛青色的眼睛,師娘,黃符咒。
全連上了!
兩人反複地請梅利再多講些關于寶珠的過往。奈何梅利确實也有三十餘年未曾同她面對面接觸過,加上寶珠本就是個神秘的外鄉客,實在是挖不出來什麽新鮮事了。棠仰聽着聽着便開始跑神,腦袋中反複都是那句靛青色的眼睛。五十四年前,莫說別的,就連梅利都尚且還是個小孩。寶珠師娘跟腳不明,但幾十年對于修煉來說實在太短了,何況喜子的眉心并沒有痣。
他強迫自己靜心下來,可惜明堂早已察覺到了他所思所想。梅利總算看出兩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問說:“怎麽,你們在找寶珠?墳就在二裏地外,你們可以挖開看看。”
兩人不置可否,隔了須臾,明堂實話實說道:“梅利師娘,寶珠的墓……小鹳村說是被人盜了。總之屍首不翼而飛。”
梅利聞言,臉色立刻更白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嘴裏念叨說:“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會這樣呢……”
“在我們誅殺金龍大仙時,已是去年的事了。”棠仰答說。
梅利不言,徑直走到院子裏,再回來時手裏拿了把大鐵鍬出來。她低頭就要開門出去,明堂趕忙攔了下來,沉聲道:“師娘,沒都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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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兩個死腦筋的!”梅利更急了,張口就罵道,“她人是沒了,一整片墳地還能跑了不成?挖開看看有什麽古怪沒啊!”
她這樣說,明堂和棠仰也是一愣。對,墳地到底有什麽異常,像當初河西的挖開看看不就知道了。只不過挖墳撬棺這種事一般人想不起來幹,更何況是明堂這樣的良民。但河東的墳地有所不同,那片埋的全是小鹳村人,被發現了,民風何其彪悍。
明堂猶豫起來,棠仰在一旁張口道:“師娘,今天來不及了,你自己得挖多少天才能全起出來看看?不如這樣,”他虛指指西面,“明日,你同我們到商家,只管同李蓉說商安已投胎去了,晚上我們幫你一起挖。”
雖說良心上有些過不去,明堂到底沒有反對。一來事出有因,二來關于寶珠的線索就剩下這一條沒斷了,錯過可惜。至于李蓉,她年紀大了,這樣說對她來講未必無益。明堂嘆了口氣,沖梅利伸出四根手指,“實不相瞞,我們有四個人呢。”
梅利盯着兩人躊躇片刻,點了下頭。
三人達成共識,已至後半夜,沒有擺渡的船家。兩人幹脆在二樓留宿一夜,梅利看着有些不高興,但這樓也不是她的,只好作罷。棠仰在屋裏稍顯心神不寧,明堂從背後按了按他頸子,醞釀了半晌打算講的話,剛開口就被堵了回去,棠仰輕輕道:“你別說了。”
明堂從善如流地閉上嘴,手也沒拿開。棠仰幹坐了會兒,揉了揉眉心,他幾次張口,很明顯地想要說些什麽,但又像是無話可說,明堂看他那樣,剛要出聲,棠仰驀地道:“要是以前,我是不會知道這些事的。”
他微微擰起眉心,“我不會走上這麽遠,不會去聽。我很想逃,也很害怕。”
明堂揉了下他頭發,低聲道:“不怕。”
“恩,”棠仰也低低應了聲,半回過頭去看明堂,“要是和你一起,我也能追上去看看。”
他忽然笑起來,抓過明堂放着的那只手,在掌心裏輕輕地親了下。垂着的眼眉彎彎,低頭時滑落幾縷柔軟的發絲,“謝謝你來應我的願。”
棠仰剛擡頭,明堂已俯下身在他額上飛快地吻了下,貼着他慢慢說:“謝謝你能應我的願。”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麽一閃而過。棠仰怔了下,他沒有追問。無論如何,相逢不負,這個人就在眼前,正在眼前。
一夜再無閑話。兩人睡到天亮便爬了起來,梅利醒得也很早,下樓時正碰上她從外面回來,不知幹什麽去了。青天白日,梅利那張本就煞白的臉更是毫無血色,同那溫潤白皙不同,她的臉是死氣沉沉的白,像紮出來的紙人。看着至多讓人喊聲大嫂,根本看不出來已經年過半百,導致棠仰不由地開始懷疑她是不是其實也是妖怪。三人本就不熟,講不出什麽話來,急匆匆地往北走了些距離趕回商家。
門房進去通報,商康親自迎了出來,一見梅利,自然猜到了這便是致使李蓉病倒的罪魁禍首。他本來沒什麽好臉色,但見明堂棠仰對她态度平靜,不免心裏又有些犯嘀咕,将三人引到了屋裏。
李蓉躺着,似乎睡着了。梅利不等商康發話就走過去坐在了床沿上,相當粗暴地晃了晃她,嘴裏大聲道:“老夫人,醒醒,是我!”
商康看得眉角直跳,明堂只好示意他稍安勿躁,棠仰一言不發,也湊過去。只喊了好幾嗓子,李蓉才醒過來,含糊地問說:“梅利,梅利是你嗎?”
“是我,”梅利把她扶起來,李蓉張開眼看見棠仰,有點不解,抓着他問說:“你怎麽也來了?”
棠仰微微一笑,低聲說:“我們把梅利找來了,你聽她說。”
梅利立刻接道:“老夫人,你聽我說,商安已經投胎去了,你自然是喊不來他的。”
剛一說完,李蓉立刻便露出了心滿意足的表情,對她的信任可見一斑。梅利見她如此一句也懶得多解釋,站起來就想出去。商康難以置信,望着明堂和棠仰,仿佛是兩人找來了亂七八糟的人合夥欺騙李蓉。明堂本想同他解釋一番,梅利走過去對商康道:“你爹的事,你不必再挂心了。”
商康眯縫了下眼睛,梅利同他又交談了幾句,很快便見商康臉上露出了同李蓉如出一轍的信任。親眼看着梅利那話術施展在別人身上,明堂不禁捏了把汗,別說李蓉商康這樣的普通人,就連棠仰都連番中招,幸虧對自己還不算太有效。
屋裏,李蓉抓着棠仰念叨說:“我總算安心了。”
棠仰抿了下嘴,沉聲道:“放心,我會查明白的。”
李蓉像是沒有聽見般安心地躺了回去,閉上了眼。棠仰忍不住回身看了眼明堂,梅利的話簡直像是給人灌了迷魂湯,比她自己說的可要恐怖多了。身懷此等絕技,真的會被趕出小鹳村嗎?三人如今暫時結盟,有一瞬間他不免有些懷疑這究竟是兩人自己的選擇,還是梅利有意引導之下的結果。
明堂同樣抿了下嘴,沖棠仰搖了搖頭。
一路把三人送到門口,商康擡手就塞銀子過來致謝。明堂剛想推脫,梅利毫不猶豫地伸手就接,揣在了袖子裏。兩人見她這樣,無言片刻,同商康道了別,趕往東河縣搭車回憲城。
路上,梅利把銀子分成了兩份,多的那份自己收了起來,少的徑直遞給棠仰,撇嘴說:“有錢不拿是傻子。”
棠仰啧了聲,收下了錢,也道:“有錢不拿是傻子。”
梅利贊許地點了點頭。
三人一路不交談,梅利話不算多,許多話明堂棠仰自然也不會當着她的面兒講。棠仰本來靠着明堂快要睡着了,忽然聽見梅利挑起話頭道:“我有些年頭沒來過憲城了。”
她毫無征兆,話鋒一轉,問說:“你倆是不是一對兒?”
棠仰沒什麽反應,明堂也沒什麽,只是點頭說:“不然呢?”
梅利撇嘴,幹巴巴地道:“你倆真是挺神奇的,方方面面來講。”
棠仰翻了個白眼,沒理她。
回到憲城,宅院裏難得方春雪和檀郎都在,沒瘋跑出去。兩人正把吃食往外端,春雪一見三人,拍了拍腦門說:“呀,沒做你們的飯。”
她探頭看看兩人身後的梅利,“這位嫂子是誰啊?”
明堂介紹說:“這位是梅利師娘。”
不等春雪開口,梅利咦了聲,沖方春雪道:“小姑娘,你也和予願仙君有些淵源啊。”她忽視目瞪口呆地春雪,環顧四周自言自語說,“看來你們這兒是個予願仙君信衆窩子啊。”
那邊,檀郎湊過來出聲道:“那我呢?”
梅利露出迷惑來,問說:“你是男的還是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