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十一樁往事
明堂不置可否,棠仰又道:“這樣不行,等她回來我們搶先問。”
不一會兒梅利就端着兩碗水回來了。那碗上缺了口,她把倆碗往桌上一撂,水濺出來了不少,不耐煩雖然沒有明着寫在臉上,卻表現得淋漓盡致。棠仰張口剛要說話,她先道:“你們要是為李蓉的事而來就趁早走吧,我說了很多次,那個商安的魂兒叫不回來。”
兩人對望一眼,梅利半垂着眼,從袖子裏摸出幾塊兒銀子擲在桌上,“錢可以拿回去,我說了叫不回來就是叫不回來,別再來煩我。”
情況驀地轉了個個兒,梅利大義凜然,搞得氣勢洶洶的明堂棠仰才像惡人似的。不過仔細回憶,好似她也确實沒做錯什麽,是因為“住在林崗的師娘”才被先入為主了。明堂看看棠仰,棠仰又看回來,兩人都沒了主意。明堂定了定心神,心道不能被她帶着走,問說:“師娘,你為什麽說商安的陰魂叫不來了?”
“我說叫不來了就是叫不來了,你聽不懂嗎?”梅利終于顯出點不耐煩來,端過給他倆倒的水喝了口,“不是投胎了,就是丢了!看他死了還不到一年,估計尚投不了胎,約莫是魂兒丢了吧。”
她瞥了眼兩人,“我聽說商老爺突然就死了,李蓉那麽急着要叫魂來,他是死的有問題吧?”
都是內行,這些不難猜。梅利絲毫不給兩人插嘴的機會,埋怨說:“你們不去找害死他的人找我有什麽用!叫不來,害死他的人把魂兒拘走了呗,又不是我,跟我厲害什麽?”
她一連串兒把明堂和棠仰說慚愧了,就連棠仰都不由地态度放和緩,剛想開口好聲好氣說話,驀地又呆住了,睨了眼明堂閉上了嘴。
幾句話的功夫,梅利就又掌握了談話的節奏,将兩人帶着走了!明堂心中警鐘大作,蹙起眉沉聲直言道:“師娘好似很會說話呀。”
梅利沒什麽反應,臉上也始終淡淡的,“是呀,大家都很容易信任我,也不會拒絕我說的話。”
她再度直言不諱,正眼看向兩人,“不過沒什麽用。不是對所有人都行,只要心裏很抗拒,也馬上就能回過神來。”她指了指明堂,“小道長,對你不就不太見效嗎?”
“還有你,小妖怪。”梅利又指指棠仰,“沒事和道士混在一起做什麽,活得不耐煩了?”
這可好了,她什麽來頭明堂棠仰還沒看出來,倆人底細倒先被她點破了。明堂桌子底下的手握住了棠仰手腕,她既然能覺出來棠仰是妖,便不可能用“小妖怪”來稱呼棠仰。除非,就像當初的自己一樣,有全然的把握打起來輸不了。
明堂強迫自己把思緒放回到商安那不知所終的陰魂上,開口說:“師娘什麽跟腳我們不清楚,此來也并無惡意,只是同商家有些淵源,想細細打聽下商安的事罷了。”
梅利笑了下,倒像是被氣的,低頭道:“我說了我不知道。和李蓉只是偶然在東河邊碰上的,我看她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攙着走了段路,聊着聊着她非要把心事告訴我。有錢不拿是傻子,早知道甩不掉了,我根本不會理她!”
棠仰換了個路子,話鋒一轉問說:“你為什麽會住在客棧中,你是哪裏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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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梅利頓了下,她稍微坐直了些,盯着棠仰說:“你打聽我做什麽?誰叫你來的。”
棠仰總算反客為主,冷笑道:“不過随口問問,畢竟這兒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也怪不方便吧?”
“搞這麽多彎彎繞繞的,原來是為這事。”梅利也冷笑起來,端過桌上的碗又喝了口水,而後甩手就把碗摔在了地上!瓷碗碎了數片,她不等明堂和棠仰反應,貓腰就撿起一片握在手裏!明堂騰地站起來,捏成劍指的手擡起,梅利高聲威脅道:“活了五十多年也夠本了,我死也不會回去!”
她開口竟是以死相逼——以自己的死。這下兩人都懵了,雙方對峙着,梅利握着碎瓷片把尖兒已經對準到了喉嚨上。明堂眨了眨眼,沖她慢慢攤開兩手緩聲說:“等等,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什麽叫活了五十多年了……”棠仰在一旁也緩緩道。
梅利眼烏子滴溜溜轉了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似乎是自己想多了。她臉上終于露出點怒氣來,放下瓷片指着大門說:“滾!”
棠仰戒備着,制住了自己沒老實照着她的話起身。明堂仍攤着手坐下,說道:“師娘,開誠布公。我叫明堂,你說的沒錯,我是個道士。我們來自憲城,确實是為商家的事而來的。”
梅利懷疑地看着兩人,隔了好久才試探道:“你們……不是小鹳村找來的?”
這一出口,明堂差點又站起來,搞了半天還是繞回到小鹳村上。不等他開口,棠仰問說:“你是小鹳村人?”
“我是,”梅利一點頭,“曾經是。”
居然又冒出來一個小鹳村的師娘!倆人不由自主地開始往那位控制着金龍大仙的師娘身上想,但看看梅利出手便是以命相博,實在不像。兩人對望一眼,忽然同時醒悟。
“你是那個死了的師娘!”明堂和棠仰望着她異口同聲道。
“我沒死!”梅利沒好氣地反駁說。
在李卓口中,小鹳村主持為金龍大仙人祀的師娘是三十多年來的,而在此之前,村中曾經還有一位三十餘年前“死了”的師娘,大抵正是眼前的梅利!
“你們怎麽知道這些事的?”梅利大聲質問兩人。驚訝之餘,棠仰稍不留神,張口就答道:“金龍大仙被我們誅殺了——”
梅利目瞪口呆半晌,才喃喃說:“那妖怪死了?終于死了……”
明堂嘆了口氣,沉聲道:“是死了,你可以回村裏去了。”
幾句話,明堂總算捋清楚了梅利和小鹳村的關系。梅利作為小鹳村的首任師娘,在三十多年前時或許還是個年輕人,不願親身參與,但也沒有以身阻止。村中對她頗有怨言,但礙于她那“話術”邪門不敢翻臉。直到三十多年前第二任師娘現身,村裏人趕走了梅利,出于種種考量,只告訴小輩兒說她死了,就這樣又流傳了下來。
“誰願意回去!”梅利惡狠狠地說。
棠仰也大致猜出了梅利同小鹳村淵源,不禁問說:“你有能力阻止他們,為什麽要袖手旁觀?”
“誰說我有能力阻止他們?我就是個問米婆!”梅利火冒三丈,沖着棠仰劈頭蓋臉一頓吼,“就算我有法力,憑什麽就得阻止它!村裏沒我親人,祀到我頭上我就死呗,你們這些有法力的人慣會站着說話不腰疼!”
棠仰被她大大方方一句“祀到我頭上我就死”吼得無語了,看向明堂。明堂反應也同他大差不差,梅利沒有法力這件事兩人沒能料到,可她看上去絕對不是自己所言的、就是個問米婆。明堂也不知她怎麽看得如此開,梅利又嘟囔說:“我還以為是那個什麽寶珠死了,村裏人終于又想起我來,找了你們逼我回去……”
明堂渾身一震,寶珠怕不正是小鹳村第二任師娘!真是意外收獲,他剛要問,棠仰在旁邊沒頭沒腦地說:“你不知道金龍大仙死了,卻知道那個師娘死了?”
梅利得意道:“去年出殡,全村人都跟死了親爹一樣,她又不在送葬的隊伍裏,不是她死還能有誰?”
距離來看,野墳地那邊有什麽動靜,确實逃不過就窩在林崗的梅利眼睛。明堂激動地問說:“你知道那個寶珠師娘的來歷嗎!”
梅利聞言不吭聲了,她又窩起背,眼裏竟然有些懼怕。棠仰看向明堂,知道這回有戲了。
猶豫半晌,梅利沉聲說:“那個寶珠,來的時候很年輕。”她啧了聲,“三十多年前的時候,我二十幾,她看着比我還要小幾歲。”
正對上李卓所言,棠仰剛想催促她快講,一瞥發現梅利睜大了眼睛,本就煞白的臉更白了。她道:“我便告訴你們,我生下來三歲以後就記得前世的事,我上輩子是坤道,修了些本領但動了歪心思,早早死了。”
她驀地顧左右而言他,明堂和棠仰按下心耐心聽着,梅利繼續講說:“這輩子我想明白了,做神仙有屁好處,不就是到另一套裏繼續被另一套管着嘛!我不想修了。”
她垂眼看那被擱在桌上的碎瓷片,“但上輩子的修為這輩子還帶了點,我甩不掉。每長大一歲我就感應愈強一分,什麽妖魔鬼怪我沒見過,”梅利不屑地哼了聲,眼裏又帶了點兒嘲諷望向兩人,“就是很靈的神像,我瞧一眼,也能隐約感覺到那些正神的痕跡。”
她手指沖着明堂晃了晃,“小道士,你和予願仙君有點淵源,是吧?”
明堂不搖頭也不點頭,只是含笑看着她。梅利也不多言,似是料到了他反應,只是轉向棠仰道:“小妖怪,你也和予願仙君有些淵源呢。”
兩人聞言俱是一怔,棠仰實在想不出自己能和沈夢靈君有什麽淵源,就是有也該是同雷火仙君有吧?
不等兩人細想,梅利突然收斂笑意,眼底湧現出了莫大的恐懼。她兩手交疊在一起,顫聲道:“那小姑娘是我見過唯一一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似妖非妖,似……似神非神……”
很快,茫然蓋過了恐懼,梅利喃喃道:“她是個什麽東西,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