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十樁往事
“我一懵,不知從哪兒生出的膽子,把那繩套從脖子上拽下來拔腿就朝家跑,”吳良友說着,摸着自己的脖根心有餘悸,“我到屋前發現身子沒了,我婆娘在屋裏哭得直抽抽,就跑進屋裏,朝着身子一撲,再醒過來,就見到你們了。”
真是聞所未聞的稀罕事,陰差竟然還能有影子。明堂棠仰對望一眼,心照不宣。吳嫂在旁邊偷抹眼淚,問說:“道長,要不要緊呀,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棠仰倒是毫不藏着掖着,直接拽起明堂朝外走,沖吳嫂随口說:“我們商量下,你等等。”
兩人出到屋外,明堂嘆了口氣,“大抵有東西在假冒陰差拘魂,怕不是又要像那鬼魃似外出巡夜了。”
“用不着,”棠仰背着手,探頭看了眼屋裏,“我覺得還會再來這兒,我們到隔壁等着就好。”
明堂想想,也有道理。他倆在外面走動,不是有些本事的妖邪躲還來不及,哪兒敢再來興風作浪。若真是大妖,棠仰這樣的大妖入境想必也會過來瞧瞧,倒不如先在吳良友家旁邊蹲守一晚看看情況好。
兩人回去大致交待完,天也快黑了,便直接去了春雪家。棠仰一碰那鎖,果然如春雪所說是虛挂着的,進屋一瞧,可不是虛挂着就行了,屋裏實在沒啥可偷的,連擺在桌上落灰的碗都缺了口。明堂按她囑咐的位置去翻蠟燭和油燈,不出所料,燈油早被老鼠舔完了,蠟燭也被啃的多數都點不成。明堂苦着臉挑了根半個手掌長、勉強還能點上的蠟燭,剛立住,棠仰伸手兩指輕輕一碾那棉線,燭光跳了起來。
對着燭火無言相對片刻,明堂驀地從袖口摸出本書,得意道:“幸好我早有準備。”
棠仰本來提起興趣,一看那書上寫着“沈夢靈君傳”五個字,立刻又撇嘴。方春雪的小房子裏被燭光染成溫暖的顏色,明堂坐在那燭火前看上去滾燙滾燙的。兩人不敢到內屋去休息,一來那邊窗戶看不見吳家;二來灰太多。他撐着頭,信手把發簪取下來放在旁邊,借着火光翻開了書,朱砂小痣也滾燙滾燙的,比燭更像一粒火光。棠仰妥協了,啧了聲挨着明堂坐下,靠在他身上。明堂本來要翻頁,身旁的人突然伸手把那頁按了回去,指着上面的字說:“這是真的嗎?”
明堂笑笑,回說:“假的。”
棠仰松開手,兩人默默讀着那本翻來覆去看了許多遍的書。頁子不知不覺快翻到了最後,棠仰打了個哈欠,低聲又問說:“有哪些事是真的?”
明堂想了想,模棱兩可地道:“有些事,他矢口否認,但喝多了會講一些細節。有些事,他認,但我想是後人杜撰的。”
之前在予願仙君觀時,明堂曾說他不記得轉世前的事,什麽師父什麽徒弟,他如今這話又何嘗不是講自己?棠仰也懶得細究,只道:“那你講件真的,再講件假的呗。”
明堂倒也沒反對,随便翻開了頁,念說:“沈夢靈君曾得青丘姑姑點化,這是假的。”
棠仰恩了聲,沒有打算追問的意思,明堂卻繼續解釋說:“他倆關系可不好了。”
該到那件真的了,這次明堂翻着書,顯然是在找其中一頁。他把書攤開到桌上,指着上面的字說:“還有些事,我真想不通人間是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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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仰搖頭,顯然也沒想過這些問題。只聽明堂慢慢念說:“予願仙君座下高徒有二,雷火仙君——”他指指自己,“就是我。地火真君……”他抿了下嘴,“就是明夷。”
“誰?”棠仰坐直了些,按照書上所說,他倆應該是師兄弟關系,然而明堂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之前也從未提過一嘴這人。棠仰來了興趣,問道:“明夷是誰?”
“就是“地火明夷”的那個“明夷”,”明堂表情古怪地抿了抿嘴,才道,“我們是師兄弟,但……我和明夷這個人吧,有點合不來。”
書上當然并沒有記錄雷火仙君與地火真君的名字,棠仰不動聲色,阖眼又倚在他身上道:“還挺巧的,你這輩子叫明堂,都是明字輩了。”
明堂想也不想道:“我一直就叫明堂,投胎到人間的日子是師父特意選的。”
棠仰睜開眼坐直,“你不是不記得了嗎?”
明堂愣了下,失笑道:“記得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事,因為沒有你。”
棠仰哼了聲,又靠回去,閉上了眼。
時間好早,兩人相互倚着都有些困意,明堂腦子裏胡思亂想,不由拐彎到了老貓提過的話裏。也不知春雪家的剪刀還能不能用,若是棠仰不睡覺的話,自己早上還會被頭發纏住嗎?
他打了個哈欠,側眼看棠仰。清雅與意氣風發并存,微卷的睫像是蝴蝶安靜地伫立。只要靜默的審視,他身上那些稚氣便消散不見,取而代之的是種長生者獨有的恣意或安寧。明堂看得失神,正愣着時,棠仰眼都不睜,低聲道:“少胡思亂想,別人家裏。”
他心虛地收回視線,嘴硬說:“我沒有。”
棠仰仍是閉着眼,聞言自己笑了下,伸了個腰半俯在桌上。他一手支着頭,望着明堂似笑非笑道:“我鼻子可比你靈。”他故意往前湊到明堂頸間半吸了口氣,低聲說,“你身上像是要燒起來了。”
本來明堂還沒什麽感覺,被他這一連串搞得真開始燥了。他曉得棠仰說的其實是氣息,不由低頭嘟囔說:“這都能聞出來嗎,這怎麽能聞出來呢?”
棠仰不置可否,只樂得快要仰倒在明堂懷裏了。明堂順手一把攬住他,低頭也嗅了下棠仰頸間,愣愣地說:“等下,你身上有香味。”
“胡說,”棠仰虛推了他一把,“沒有。”
平時棠仰身上确實充其量有點皂角的味道,今天卻有些淡淡的香味。明堂按住他手又吸了口氣,更愣了,“是梨花哎。”他歪着頭思量須臾,明白過來自己被棠仰帶跑偏,與其說是“聞”,不如說其實是感覺到了氣息。
藏在棠仰那如雨後草木般的妖氣之後,細嗅清新淡雅,又充滿了浪潮般的烈、靡靡的豔氣,盛情而綻的欲、即将在下一剎那凋零的頹唐寂滅。
明堂口幹舌燥起來,兩人氣息交織在一起。滾燙的,靡靡的,愈加難舍難分。兩人不知不覺望着對方的眼睛越挨越近,眼見就要親得難舍難分。明堂那手已經抓着棠仰的手了,忽然一聲悶響傳進了耳朵。身後,門半開着,濃稠的黑夜間有張煞白的臉不知何時探進來,正趴在門上吐着長舌、咧開嘴角望着兩人。
饒是他倆也吓得頭皮一麻,不由罵了句髒話。那煞白臉的人倏地一下縮回腦袋,嬉笑聲卻不斷,明堂抓起棠仰就追,奔到屋外,只見一黑一白兩個人影邁着小碎步飛快地往遠處跑。二者戴着高帽,那白面人還回頭看了眼後面,笑時猩紅的舌頭上露出尖利的牙。
月光下,他們身後果然拖着長長的影子!明堂拉着棠仰拔腿去追,黑白兩人小步跑得極快,但明堂也不慢,兩班人距離很快便拉近了,黑衣人兩嘴片子和腳下一樣動得飛快,邊笑邊道:“套他套他,快套他!”
白面人不知從哪兒摸出根打了扣的麻繩嘻嘻笑着就往後抛,棠仰腳下頓住拉着明堂半退,繩套在半空中套空,白面人不慌不忙一收,這一晃裏兩班人又拉開了距離。明堂抓着棠仰手腕咬牙再追,棠仰邊跑邊擡手,兩旁野草瘋長纏向那黑白兩人,誰料變故再起,黑衣人與白衣人轉向草甸,竟在空中一縮,憑空消失了!
棠仰擡着的手,野草撲空,兩人都是一怔,沖到剛才黑衣人白衣人的位置,哪裏還有影子。眼瞪眼須臾,明堂嘶了聲,嘟囔說:“該不會真是陰差,被哪位法師喊走了吧?”
棠仰惱了,放下手氣道:“就是有也是妖師,不能不管!”
這麽一說,還真有可能是練邪法的妖師養了陰兵在拘人生魂煉術。可兩人分明看到了黑衣人白衣人踩着影子,明堂揉了揉眉心,嘆氣道:“還是該把春雪壓過來,叫她看眼就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了。”
棠仰亂出主意說:“要不,你幹脆同本地城隍聯絡下,借個陰差力士啥的來幫幫忙,反正東河縣有人亂拘生魂,管管也算他們分內之事。”
明堂搖頭,“還是算了,我單打獨鬥慣了。”他說完才想起棠仰這不還站這兒呢,棠仰撇撇嘴說,“先看一眼吳良友有沒有事吧。”
拐回去敲開了吳家的門,開門人是吳嫂,她和吳良友都沒敢睡,臉容憔悴地又要給兩人倒水喝,雖然直說不必,架不住吳嫂熱情。吳良友則是一個勁兒請坐,想問怎麽回事又害怕,猶豫不決。明堂随口講了幾句不打緊的話,餘光瞥了眼一言不發的棠仰,發現他垂下的長發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長長。他眼睜大了些,抓着棠仰的手腕沖吳良友幹笑道:“先這樣吧,我們走了。”
吳良友張嘴就想挽留,明堂極快地拽着棠仰手腕把他整個人一轉,自己站過去掩住他身形,邊把不明所以的棠仰往外推邊回頭說:“沒事的,你們可以休息,不打緊,我們走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