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十樁往事
開春以後,方宅發生了件大事。
首先是從明堂發現棠仰的頭發長得異常快開始,每天起床時他都能看到向來喜歡賴床不起的棠仰在拿着剪子把頭發修回原來的長度。棠仰表示每年春天都會發生,只是往年都是一周剪一次就足夠了,今年不知為何長得格外快。
事情終于在某天明堂起床發現自己被棠仰的頭發纏住了起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起來。明堂整個人如遭雷擊,動也不敢亂動,怕扯疼了棠仰。棠仰拿着剪刀焦頭爛額地在往下剪,最後是方春雪和檀郎一起幫忙,才把明堂給解救出來。
“不能在這樣下去了,得問問老貓怎麽回事。”棠仰看着滿地狼藉揉着眉心道。
明堂無奈,自己的事還得去問老貓,他幹脆趁着貓咪還沒溜達過來試圖先琢磨清楚怎麽回事,無果。大貓參觀完了那些頭發後一點也不驚訝,支起前爪吩咐說:“把孩子趕出去。”
明堂只得又起身去把春雪和檀郎趕走,等他回來時,棠仰抱着貓坐在門檻上,一人一貓正在看院子裏那棵梨樹。明堂挨着棠仰也坐下,老貓咧開三瓣嘴笑說:“你還記得你那棵樹有多少年沒開過梨花了嗎?”
棠仰搖頭,明堂亦不明所以。老貓捋了捋胡須,陰陽怪氣地說:“你那棵樹就相當于死樹了,”它意味深長地瞥了眼明堂,“但是現在有個人讓他又活過來了呗。”
明堂眨了眨眼,再聯想到老貓讓春雪和檀郎回避,忽然好似明白些什麽,睜大了眼。反而是棠仰仍毫無所覺,剛要再問,老貓悠悠地說:“所以,你得和他交——”
倏地一下,棠仰把大貓整個扔出去了丈遠,他可算是在最後一刻反應過來了怎麽回事,滿臉通紅地維持着扔貓的姿勢,大口喘着氣。老貓氣急敗壞,吹胡子瞪眼地沖他喊話,“那你就等着今年春天每天把明堂從你頭發裏扯出來吧!”
旁邊,一直沒說話的明堂不得不感慨一句,真是天助我也。
棠仰看都不看明堂一眼,也不客氣地吼回去,“剪就剪嘛!”
“我可不可以抗議……”明堂弱弱地舉手說。
棠仰又羞又惱,直接再駁道:“我的頭發我說的算!”
明堂心道這是頭發的問題嗎——好吧,這确是頭發的問題。總之今晨是以棠仰遁走告終,老貓被他氣跑了,明堂自己坐在門檻上揉了揉額角,低頭樂了。
他倆一跑,院子裏就剩明堂了。檀郎自從跟來憲城就成了方春雪的跟班,混熟了以後稱兄道弟勾肩搭背,“進展”朝着相反的方向一去不複返,把師兄發愁得很。偏生檀郎自己也不表示,搞得明堂也看不懂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了,索性由他去吧。
剛站起身準備去找棠仰,檀郎又跑了回來,進門就剛聲道:“師兄,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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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只得停下轉身。方春雪拉着個還算年輕的婦人匆匆走進來,把人領到他跟前,介紹說:“姑爺,這是東河縣的吳嫂。”
那婦人拘謹地笑笑作揖,局促不安道:“道長好。”
明堂回禮,見婦人看着較他年歲稍大,便也跟着春雪喊了聲吳嫂。春雪催促說:“嫂子,怎麽回事你倒是說啊!”她拍着胸膛豪氣道,“放心,鄰裏一場從前你沒少照顧我,東河縣是咱家,我得回去看看。”
吳嫂猶豫須臾,惴惴不安地講起今日到憲城來龍去脈,她講完,方春雪也慫了,臉色慘白地收了聲。
原來,前段時間東河縣郊有人起夜,竟在窗外看到了黑白無常,把人給活活吓死了。自那以後陸續又有人見到無常拘魂索命,随之而來的就是青壯年暴斃。本來此事,吓人歸吓人,挨不到自己頭上也不會太信這個邪,偏生還就挨在了吳嫂的丈夫吳良友身上。
“我半夜起來發現當家的倒在家門口,門開着,人已經沒氣兒了,”吳嫂說着,低聲抽泣起來,“我吓壞了,把他人挪回屋裏,哭了一夜,打算天亮回娘家喊人來幫忙。”
她擦擦眼淚,破涕為笑,眼中又分明寫着心有餘悸,“結果到早上他突然抽了下,又開始喘氣了,身子也暖了,只是兩天了一直不醒。我想着他倒在家門口,門又開着,怕不是也、也看到……那個東西了……”
明堂瞥了眼方春雪,誰不知道她平生一怕棠仰二怕陰差,話說的太滿,看她怎麽辦。方春雪見明堂看自己,讪笑着往後退了一步,把檀郎往前一推,對吳嫂說:“嫂子放心,咱們這兒最不缺道長。”
檀郎配合地沖吳嫂擺擺手。
從前倒是有聽春雪提過一嘴東河縣不像俪縣,是有城隍廟的,照理說這事應該跟城隍廟溝通去,不該跨六十餘裏地跑來憲城求助。明堂心道看來東河縣城隍還挺閑的,陰差都是倆倆去拘魂的。至于吳良友的狀況,聽着更像是發了急病。不過方春雪那話都放出去了,還是給她留點面子,明堂沖衆人說:“這樣,我去問問棠仰要不要跟去瞧瞧。他要是去呢,我倆就和吳嫂子一起回東河縣;要是不感興趣,那檀郎和我去,春雪你就和他留守吧。”
方春雪如釋重負,毫不遮掩地松了口氣,吳嫂點點頭,問她說:“棠仰是那位小先生嗎?”
“這你都知道?”方春雪大驚。
可見不止明堂,就連棠仰的名字亦傳開了,只是不知這幫人若是知道棠仰是妖會作何反應。明堂過到房間詢問,棠仰以為他又準備進來用渾話游說自己,立刻捂住耳朵耍無賴道:“我不聽。”
明堂走過去把他兩手扒拉下來按住,故意挑眉頓了下才悠悠地說:“想什麽呢,有正事。”
東河縣的事,棠仰聽罷興致寥寥,但還是表示要跟明堂去看看。當即出發,吳嫂領着搭了往來行商的車過去,明堂和棠仰雖然去過商家,但那裏畢竟不是東河縣,春天正是游玩踏青的好時節,只當是過去轉轉呗。
一路無言,吳嫂話不多,很是擔心丈夫,從頭到尾只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丈夫會不會有事。沒見到本尊明堂也不好說,只能安慰了幾句作罷。沿途景色宜人,青山遠眺,碧水滔滔。明堂饒有興趣地看了會兒才發現棠仰抿着嘴,微微蹙眉。他又看了眼東河,才意識到屍骨無存的喜子在棠仰心中大抵順着這寬而遠的河游蕩,去了遠方無法歸鄉。
而巨大的黑影兀自潛藏在土壤中,得以能解釋喜子的離世或許另有隐情,他卻無法就此卸下內心的折磨、通通恨到旁的頭上。
明堂偷偷捏了下棠仰的指尖,兩人無聲地對望了眼,在颠簸的車架上繼續向前。
吳嫂家也在東河縣郊,走到時她還不忘指指旁邊一座破舊不堪的小屋,介紹說:“這是春雪家。”
兩人看看那門窗漏風的破房子,難怪方春雪租到李家那兇宅時樂得合不攏嘴。棠仰頗為嫌棄,兩人剛轉身,便聽到隔壁吳嫂又驚又喜,大聲吆喝說:“當家的,你醒啦!”
明堂忙拽着棠仰進到吳家屋裏,吳良友從床上半坐起身,出了滿頭的冷汗,正虛弱地喘着氣。吳嫂給他拍了拍背,見兩人進來,又有些擔憂,似是怕自己驀地叫來倆人看事被責備。想不到吳良友聽說這兩人是從憲城來的道長,一把就握住了棠仰的手不松,張口嚎啕道:“道長救命啊!”
棠仰毫不客氣,縮着肩膀就要抽手。明堂笑着把倆人一分,不動聲色就把棠仰擋到了自己身後,這才道:“當家的別慌,講講?”
吳良友忙不疊點頭,坐直了些,緩緩講了起來。
最近東河縣關于那黑白無常索命愈發傳得有鼻子有眼,風言風語像長了腿,很快便成了吓唬小孩早回家的新由頭。吳良友在田上還能聽見人議論紛紛,他心裏有些不屑——夜半看見無常鬼被活活吓死?那這事是誰傳出去的。
下了田,吳良友慢慢往家走。路過鄰居那間落鎖的破房子,他摸了摸下巴,想起來這家那個小姑娘克父克母,有只眼是瞎的,聽說能看見鬼。
這種事,吳良友是不太信的。倒是有段時間沒見過那小姑娘在附近晃悠了,指不定是又上哪兒坑蒙拐騙去了吧。他回到家裏吃完飯,農活重懶得再出去閑聊扯閑,幹脆早早睡覺。
大抵是睡得太早,不知幾更天裏吳良友醒了。婆娘還在呼呼大睡,他繞開她起夜,摸黑蹬上鞋,今天月亮圓,倒也不黑。他不由地往窗外看,驀地就想起了議論紛紛的無常鬼。吳良友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門口開門,他幹站着四處亂看了會兒,四下安靜無人,鳥都沒有。他有些不屑,剛準備關門回去繼續睡覺,突然聽見有個細細的聲音飛快地問說:“是他嗎是他嗎?”
“是他,是他。”另一個聲音也飛快地回答說。
吳良友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兩個半丈高的影子從房頂上倏地下來,一黑一白,頭戴高帽,正落在他身前。吳良友抖了下,眼前一黑腿就軟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那一黑一白兩影一左一右,低着頭沖他嘻笑。吳良友吓得不敢擡頭,就連舌頭也麻了。白衣人鼻子尖尖,臉也瘦長似錐子,掏出繩索沖他說:“走吧?”
繩套套在吳良友脖子上,他被白衣人從地上拖起來,黑衣人同樣瘦長的臉,也對他說:“走吧?”
吳良友低頭,才發現“自己”人朝前走了半步,另一個自己卻仍然倒在地上。他兩腿哆嗦着跟那黑衣人白衣人沿着路往前走,一句話也不敢說,眼淚鼻水直往下淌。剛才還亮堂的月亮光,想不到竟照的是他去往陰司的路!
吳良友低頭蹭了蹭眼淚,他望着地上,整個人忽然一僵,滿背的汗毛炸了起來。
這兩個無常鬼,竟然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