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九樁往事
這老太太家就在附近,不挨着河道,有個破破爛爛的小院子。劈了一半的柴薪淋雨受潮,雜亂無章地堆放在角落裏,還沒進屋就有股黴味。老太太把三人帶到院裏,自己探頭看了看不大的屋裏,這才站在牆根搓了搓手,吞吞吐吐道:“你們說的那個白露,我知道……”
檀郎大聲道:“你果然知道!”
老太太面色很難看,躊躇半晌才說:“你們說的那個孩子,二十五年前……是我親手扔了的。”
她一張口爆出驚天內幕,三人都一呆,彼此看看,不知該怎麽往下接話了。老太太搓着手,急忙沖三人解釋說:“沒辦法,我也是沒辦法啊!我這輩子就造過一次孽,我們也是沒辦法啊!”
方春雪最先反應過來,上前半部一把抓着老太太的手呵道:“什麽沒辦法,你倒是說啊!”
老太太被她吼得更怯,直到明堂把人拉回來,才搖着頭含糊地說:“我兒子媳婦在外行商的路上生下了那孩子,剛生下來媳婦就難産死了,孩子身上帶着那麽奇怪的胎記,出生的時辰也不好——”她看三人又是臉色一變,話趕話搶着解釋道,“他爹叫我把孩子扔在山下的農戶門口,能不能活就看福分了。我,我也沒辦法啊!我這輩子就造那一次孽,每天都去求菩薩原諒我呢!他是不是回來找他親爹娘的?他娘早死了,爹也病死了,都死了,我一個半只腳進了棺材的老婆子,我認了他也沒用啊!”
老太太聲淚俱下,頗為委屈,三人卻越聽心越寒。如此說來,這老太太是白露在世上唯一的親人了,他們二十五年前狠心親手扔了剛生下來的嬰兒,如今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沒辦法,這樣的親人,不要也罷。
明堂本就對生身父母毫無感情,遇上此事反而最能和白露感同身受。他不清楚白露是否已經知曉,只愈發覺得滿口“造孽”的老太太可悲可惡。自己出生時電閃雷鳴不斷,同樣身懷古怪胎記因而被遺棄,白露亦是如此,更多了所謂的時辰不好……
明堂啧了聲,瞥眼間方春雪和檀郎俱是憤憤不平,他伸手虛攔了下示意兩人稍安勿躁,沉聲問老太太道:“什麽叫時辰不好,你還記得他是什麽時間出生的?”
“記得,”老太太如臨大敵,睨見三人神态各異,知道輕易逃不過了,幹脆老實報出年歷時辰。明堂掐指一算,臉色又變,扭頭沖檀郎低聲道:“四柱全陰。純陰,藏幹也是全陰的。”
三個師兄弟被撿回道觀,哪兒有機會知道自己的生辰。明堂心沉了下去,白露遭遇了什麽非但沒有因為找到了親人而峰回路轉,反倒又朝着更複雜的方向發展而去。四柱全陰的人不算太少,但連藏幹亦全陰的可就不多了。再聯想到白露性格,倒是合得上。
正在此時,一聲高喊傳到了前院,“娘!娘——”
那聲音沙啞,聽起來暴躁又惱火,似乎是從後院進了屋內。腳步很慢,伴随着咚咚聲,三人齊刷刷地望向屋內,老太太急忙回身,忘了應聲,那男人已經走了出來,一條褲管空蕩蕩,拄着拐到了前院,見到老太太便大怒道:“你是不是又到那個廟去了?怎麽說你就是不聽!”
老太太回過頭沖他拼命擺手使眼色,那人理都不理,粗暴地沖三人吼道:“你們幹什麽的!”
還是明堂先回過神來,原因無他,只因為這男人實在看上去太老了。整個人瘦而幹癟,紙片似的一陣風就能掀倒。吼人中氣十足,但吼完了嘶着氣,全然是副風燭殘年但老人模樣。若非他先喊了幾句娘,他們只怕要以為這是老太太的老伴兒。
檀郎還在愣神,這男人雖然滿臉皺紋,眉眼間卻依稀能看出和白露的相似之處。這大抵便是老太太口中那個“要她把孩子扔了,後來又病死了”的白露的親爹!方春雪最先沉不住氣,比那男人嗓門還高還硬氣,大呵道:“有你們這樣當爹的嗎!還說自己死了,敢做不敢當,我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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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雪!”明堂忙一把将她扯回來,可惜晚了,那男人只僵持了一下就立刻呲牙咧嘴地厲聲回罵道:“你個小娘們懂什麽!滾,滾出去!”
方春雪這些年地痞流氓又豈是白當的,張牙舞爪立刻就要撲上去和他對罵。檀郎同明堂把她架住了扯開幾步,匆忙道:“告辭了。”
到底是在人家院子裏,明堂一個人帶着倆沖動了可能和人打起來的,還是先撤為妙。兩人把氣得嗷嗷叫的方春雪一路架出去老遠,她還在蹬腿,氣急道:“為什麽要走,氣死我了!混蛋!”
明堂松了手,只剩檀郎還按住人,他無奈道:“你傻啊,再問也未必問得出來了,這種事,肯定是找嘴碎的鄰裏打聽啊!”
方春雪一聽有道理,不掙紮了,她不動,就變成了檀郎挽着她胳膊。檀郎臉紅了下,忙松開了手。方春雪毫無所覺地活動了下被架過的肩膀,扭頭問明堂說:“那姑爺,咱們走吧?”
明堂不答,邁出腳時瞥了眼檀郎,在心中重重嘆了口氣。方春雪勢頭正足,越過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要去不遠處的鄰家敲門。明堂和檀郎慢慢走在後面,他抱着胳膊,低聲淡淡地說:“檀郎啊,你想想為什麽聞琴就死活想嫁給我,你和白露卻只能為她打架。”
檀郎撓撓頭,“因為你比我倆好看?”
“胡說八道,聞琴沒有這麽膚淺。”明堂說罷,自己莫名也有點心虛,只好找臺階下道,“不過,白露原來是李伯送上山的。他成了道士,他奶奶卻天天求菩薩原諒自己,啧。”
檀郎才要說什麽,遠遠的,方春雪邊招手邊喊道:“喂!快來——”
這裏距老太太家已有段距離,兩人快步趕上,進了院子只見有個大娘坐在小板凳上嗑瓜子,方春雪蹲在旁邊,見他們過來,催她道:“大娘,快講啊!”
大娘不緊不慢地吐了瓜子殼,斜了眼他們過來的方向,語調不屑,“周家那些事啊,半個璧城的人都知道。”
明堂一聽有戲,三人幹脆都蹲下,老大娘放下瓜子,咳嗽了聲,講說:“他家以前不是這樣的,行商賺了些錢,日子過得不錯。後來有一回生意出了問題,那個周從有許諾只要能得白銀萬貫,婆娘肚裏這個孩子許出去做童子。”她虛指了個方向,“就有求必應廟,你們知道不?”
這幾天裏她倒是唯一不忌諱有求必應廟直言的人,明堂眉頭微蹙,仿佛料到了後面的事。果然,大娘撇撇嘴說:“想不到那個孩子生下來真的有怪胎記,周從有說給他婆娘聽,他婆娘剛生完孩子,本來就難産,叫他活活氣死了。後來他生意也沒做成,車還翻了,他斷了條腿,整個商隊就剩下他和他老娘還在。”
老大娘撇着嘴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
明堂沒發表看法,倒是方春雪和檀郎神态各異。他想了想,既然半個璧城的人都知道周家此事,白露出現卻沒讓多數人諱莫如深,那估摸着大家是不清楚胎記具體的模樣,老大娘的這個故事未必全是真的,但看周從有反應,應當也八九不離十了。
“大娘,那個所謂的有求必應廟,供的究竟是哪位菩薩,你知道嗎?”明堂問說。
民間不乏以邪神充正,騙取百姓香火信奉的淫祠淫祀。正神真仙倒也并不那麽在乎所謂香火,這若是個道觀,大可查清楚了清理門戶,偏生是釋教道場,他們于身份來說有些不合适。
想不到,老大娘想也不想答說:“千手觀音。”
檀郎不由搶道:“你怎麽知道的?”
“老一輩兒的人都知道。”大娘頗為不屑道。
如此一來,明堂也有些懵了。三人謝過老大娘,又沿着附近打聽了下周從有家,故事大差不差。仍是回了之前住過的客棧,三人在樓上圍着桌子,明堂嘆氣說:“無論如何,白露的事十有八九和那個廟有關系了。我原先還以為那廟是假托釋教之名供奉了邪神,現在看來也不是。”
檀郎若有所思,盯着方春雪半晌,一拍手說:“對了,春雪姑娘!你之前,就,我撞上你那次,你在躲什麽!”
方春雪暈着頭回憶須臾,騰地站起來激動道:“對呀,我怎麽給忘了!”她情不自禁拍了明堂一下,“姑爺,是我先到那有求必應廟去的!有個和尚站在屋裏不知鼓搗什麽,我好奇就偷偷趴在牆邊看,發現左眼也能看到他,有個淡淡的影子!我吓死了就跑,他還追出來了,我又不太認路,七扭八拐就撞上了檀郎。”
她伸出一根手指使勁在空中晃了晃,“他是重瞳,還穿着黑衣服!”
明堂簡直要給她氣死了,大聲道:“這麽要緊的事,你倒是早點說啊!”
方春雪一縮脖子,“本來打算第二天跟棠仰說的,這、這不是一出事,我給忘了嘛。你說說,我又不聰明……”
明堂揉着太陽穴,半晌才對兩人說道:“走走走,吃點東西就回去。我們直接守在那廟裏,我就不信一個也蹲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