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九樁往事
“喜子的眼睛,是天生的,很深的青色……”棠仰喃喃自語着,他眼前恍了下,不知不覺伸手扶住了額頭。方春雪對喜子的事是一知半解的,見狀有點懵。明堂剛伸手過去,棠仰搖頭道,“不可能,別胡說。這說明不了什麽的。”
明堂沖方春雪使眼色,她忙拼命點頭,接道:“對對,也說明不了什麽。”
昏暗的觀內,褪了漆水裂滿紋的神像,立在供桌上靜靜地俯察着人間。三人茫然而無力,彼此環顧着,卻沒人想起擡頭看他一眼。明堂見棠仰恢複了些,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說:“地下黑影與黃符咒是否有聯系、甚至同白露的事有何關系。早不來晚不來,”他頓了下,望向春雪,“雖然我這樣說也是冒險,但老實說我覺得對手不太聰明。”
餘下兩人望過來,明堂一攤手,“不再往深挖,現在走出去還繼續我們的生活,應該問題不大。”他抿起嘴猶豫了下,還是道,“春雪你越線了。那座所謂有求必應廟也被雷擊了,是巧合還是?我想這可能是我要去解決的問題。”
方春雪不說話了。饒是心裏明白明堂這樣說——就像她叫檀郎去憲城驿一樣是支開人避免他卷入麻煩。自己到底只是個天生陰瞳的凡夫俗子,真的有事連自保之力都沒有。她心裏仍是不太舒服,只好悶悶地說:“對了,檀郎還在驿站呢。”
棠仰自然也看出了她那點小心思,幹巴巴地安慰說:“不管怎麽說,這次春雪立了大功。”
“檀郎,先不管他了。”明堂笑笑,揉着眉心道,“白露的事還得繼續,再去璧城時找他去就行了。我們回方宅休息一晚,明日我自己去,你倆就留在憲城吧。”
棠仰不說話,方春雪看看他,又看看明堂,權衡須臾點頭說:“知道了。”
三人又呆坐了會兒,站起來整頓衣衫準備回去。棠仰低頭片刻,突然又道:“對了,他說‘你不記得我了,我記得你就行了’。”
明堂和方春雪回過頭,棠仰若有所思,“這是不是表示,他在轉世前就認識我了?”他又開始揉眉心,估摸着是潛移默化跟明堂學會了。“憲城根本沒有比我年紀再大的妖了,只有我……”
明堂立刻就知道了他在想什麽,截住他話茬道:“棠仰來,我背你。”他半俯身,似笑非笑,“演全活點。”
開門前,明堂低聲道:“該怎麽樣就還怎麽樣。我們應該困惑不解,而非諱莫如深。”
三人慢慢地往方宅走,棠仰趴在明堂肩膀上一路都不說話,方春雪亦沒有。但他倆一個是不想,一個在緊張。平時方春雪雖然怕棠仰,可回到方宅便意味着沒了沒完沒了陰魂不散,這座宅院在不知不覺間令人感到安心安全,如今只是隔了幾日回時,卻再忘不掉那些蟄伏在地下的漆黑影子了。
這個晚上三人都出奇話少。棠仰枕着手側躺着,既不阖眼也不動,嘴唇微微繃着。明堂本來平躺着還在思索,說到底,樹根也只是最合理的猜測,是棠仰親手掐上了春雪脖子,只要那地下黑影與棠仰究竟有何關聯沒有答案,他心中的結便解不開。
“可能是情敵。”明堂胳膊枕在腦後,驀地開口道。
棠仰愣了下,總算張開嘴說了句“滾蛋”,然後又抿起嘴,兩眼定定地不知在想什麽。明堂瞥眼看看他,幹脆翻身,手指頭戳了下他臉頰,“別一直咬着牙關,明天腮幫子要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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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仰還是沒反應,也不看明堂。
星光大亮,微風中樹影在窗紙上搖曳生姿,那影子一直恍到了棠仰臉上,在他清朗的眼角眉梢間恣意地舞動,如同心中圈圈放大的漣漪。明堂低頭貼過去在他嘴上親了一下,慢慢地舔他下唇瓣。棠仰仍是緊咬着牙關,半晌,他往後縮了縮,閉上眼用極低的聲音道:“明堂,你有沒有想過,我終究是妖。”
他長長的睫毛的影與那樹影疊在一起,難舍難分。棠仰伸手,涼絲絲的指尖搭在明堂臉上,“你,我,春雪。我們正好是三種。仙,妖,人。”他不等明堂說話,問說,“你還記得那些算是前世的事嗎?”
明堂老實答說:“不記得。但沈夢靈君說過,前世記憶可能會在某些事後被找回。我還挺想看看的,你呢?”
棠仰不答,猛地半擡起頭吻住明堂,胡亂親吻着。他這吻中仿佛帶着訴求、劫後餘生的僥幸。明堂伸手把人攬在懷裏,心中萬般柔情中不免無奈心疼。棠仰嘴唇終于慢慢暖了,身上仍是冰涼的。兩人緩緩分開來,明堂貼着棠仰下巴,把他摟緊了,低聲道:“離我近點。”
他沒有笑,眉心微微擰着。
明堂這一晚睡得比棠仰還不踏實,他腦袋裏思緒停不下來,翻來覆去,全是地下黑影。樹根确實是最合理的解釋,一旦這樣,商念床下的樹根,甚至喜子的死都有了解釋。一個長滿了整座城的妖,極有可能就是張媽所說的妖王——
他忽然清醒了,睜開眼天色已然大亮。棠仰醒了,沒梳頭發,支起頭盯着他看。
黃符咒,地下黑影,妖王,三者同時出現了。
明堂猛地坐起來,匆忙說:“張媽……”
“恩,我想到了。”棠仰沒什麽反應,點了下頭,“走一步算一步。你帶上春雪去璧城吧,一來她想幫忙,二來,跟你走反倒安全點。”
那邊方春雪也起來了,還順手去做了點吃的。三人仍是話不多,棠仰在門檻後面擺擺手算是告別,轉身就回院裏去了。他背影在明堂眼中可憐巴巴的,明堂心裏也不好受。說着跟我走吧,找出能短暫離開方法的人卻是春雪。好不容易去了次璧城,現在要把他再關回此方宅院的仍然是自己。
明堂和方春雪回了予願仙君觀前找被扔在這兒的馬車,路上颠簸,直到快至憲城驿時,春雪才開口說:“姑爺,你覺得,咱們真的還可以像平常一樣嘻嘻哈哈嗎?”
“怎麽不能,”明堂不答,只是反問說。
方春雪表情古怪,猶豫許久才吞吞吐吐說,“比如你和棠仰,講、講點小話啊啥的,你一想到有個東西可能聽得到,你不覺得難受嗎?”
明堂一愣,還真沒想過這個。他挑了挑眉,只道:“春雪,我問你,若是你看到的影子一直在動,你還會把它當成地的一部分嗎?”
“那當然不會了啊!”方春雪張口答了,瞪着眼摸了摸下巴,壓低聲音道,“對啊,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在動啊。”
明堂見她明白了,不再多言。兩人找到了檀郎,眼下倆烏青圈子,可見也沒睡好。明堂幹脆跟他換了換,自己騎馬先趕往璧城,春雪駕車載着檀郎過去。
檀郎沒話找話說:“你還會駕車啊?”
“昨天之前還不會。”方春雪頭也不回地說。
檀郎不由坐直了些,剛張嘴想問問昨天的事,方春雪就跟腦袋後面長了眼睛似的,立刻截斷道:“沒啥大事,誤會一場。”
檀郎當然也不是傻子,見她不想說,閉上嘴不再問了。三人前腳後腳回到璧城,心境又有不同。說是回來繼續白露的事,他人影在哪兒都不曉得。士氣低落,三人還了車馬只能在城中幹轉悠,試圖尋到蛛絲馬跡。
這一天毫無收獲,次日晃悠着不免又來到了那座有求必應廟門前。遠遠瞧上眼,明堂不由站住了腳,沖兩人道:“裏面有人。”
三人又走近到門口,只見廟內真的有個滿鬓斑白的老太太,俯在空無一物的供桌前念念有詞,不停叩首。三人不知為何都沒有動,站在外面看了會兒,那老太太起身拍了拍布裙出來邁過門檻,明堂和方春雪沖她點頭示意,那老太太卻面上一緊,扭過頭加快了腳步。
“是不是我太怪裏怪氣,又讨人嫌了。”方春雪嘟囔說。
檀郎回頭盯着老太太看,忽然高聲道:“她是看見我了!”
不等兩人反應,他人已經沖了出去,張開胳膊硬攔下老太太,高聲道:“大娘,你躲我做什麽!”
明堂嘆了口氣,“傻子。”
他快步過去拉住檀郎,腳卻也不動聲色地擋住了老太太去路,嘴上剛客客氣氣地賠禮道歉完了,檀郎又探出頭來大聲說:“我上次來打聽白露師兄,她把我趕出去了!”
“我不認識,我不認識什麽白露師兄!”老太太急得跺腳,扭身就要走,“你快別為難我了!”
她剛一動,方春雪冒出來,三人基本把老太太圍了起來。檀郎不管不顧,繼續道:“你真的沒見過?他嘴角下面有道黑線胎記一直連到下巴上,很好認的!”
老太太布滿皺紋的臉擰起來,直拍手道:“你們欺負我孤家寡人,欺負我一個老太婆!”
明堂忙和和氣氣地說:“大娘,我們只是想向你打聽打聽,你認不認識我們師兄。”他狀似漫不經心,瞥了眼後面的有求必應廟,“菩薩廟前,可不能诳語啊。”
老太太動作一頓,回頭看了眼身後的瓦房,臉上風雲變幻。明堂見她似有松動,趁熱打鐵道:“大娘,他可能有難,救人一命勝七級浮屠。”
片刻,老太太垂下手藏在身後,幹巴巴地道:“你們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