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九樁往事
棠仰面皮兒薄,趁他下樓叫飯的功夫,明堂穿好衣服理了理濕發。他坐在桌前沉思,樓下的棠仰心裏也夠亂的。他清楚明堂不過是故作輕松,渾身上下自始至終繃着,他摸到了。
等他回來時,店夥計已經搬走了浴桶。明堂穿着單衣,盤發用的簪被他捏在手裏,慢慢地敲着桌板。另一面檀郎也進來了,穿着蜜合色襖裙,也披散着頭發。棠仰嗆了下,忍不住問檀郎說:“你穿女裝做什麽?”
“沒別衣裳了啊!”檀郎攤手道。
明堂揉着眉心輕聲道:“檀郎,你看到白露師兄雙目成重瞳了嗎?”
檀郎呆楞了須臾,木怔地搖了搖頭,“沒看清……”
“你是懷疑他被什麽邪物附體了嗎?”棠仰蹙眉說。
明堂抿了下嘴,如實答說:“不清楚。”
“可是我覺得他一定還是認出我們來了,若是真的被邪物附體,他怎麽就背對着我們一走了之了呢?”檀郎不可置信,高聲道。
他說的固然也有道理,只是白露有異也是事實,情況不定又帶着檀郎,明堂不敢貿然追上去。三人眼瞪眼,都不說話了。僵持半晌,棠仰想起什麽,驀地說:“春雪呢?”
一衆起身,過去隔壁才發覺方春雪房門虛掩着,人卻不見蹤影了。明堂頭大無比地嘆了口氣,棠仰氣急道:“她又添什麽亂呢!”
檀郎愣愣地說:“別急,可能是悶得慌自己出去轉了。”
“她有事瞞着我們死活不說,”明堂順手把半幹的長發束起,吩咐說:“出去找吧,趕緊找,璧城的路她也不熟。”
棠仰點頭道:“我們分開找。”
當即三人匆匆借傘下樓,往各方尋去了。明堂順着東面邊喊邊走,雨不停,反而雨點更大了,冷風卷着水珠在屋舍間彎繞,才換的衣服肩袖很快就又潮。他沿着河道尋,一會兒想着白露,一會兒思考方春雪能到哪兒去。才來璧城幾天,腦袋裏還裝着事,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走到了偏道上,青磚路變得更狹,縫隙間生着濃綠的青苔。住家也愈發少了,小院門廳緊閉,煙雨朦胧中顯得神秘而冷清。他不由放慢了腳步,仔細辨認,大抵此處已經走到璧城城郊,前面不遠處隐約能看見樹林,林間有座破舊的磚瓦房。
明堂本來轉身打算往回,走出幾步心中總有些異樣,又拐了回去。走近了才發現磚瓦房原是一座早荒廢了的破廟。這廟不知是什麽年頭興建的,修修補補,磚梁顏色不一。瓦房實在又破又小,只有一張挨着牆放的供桌,上面落了厚厚的灰,早就沒了造像的影子,明堂在屋裏轉完了出來,最後又遠遠回頭看了眼,繼續找方春雪去。
璧城這塊璧玉并未被雨浸濕顯出溫潤,河道上翻出小圈的漣漪,蓮葉似暈開了,好不熱鬧。街上幾乎沒什麽行人,倒有些閑客坐在茶樓二層避雨。檀郎仍穿着蜜合色裙襖挽上發,此時諸多不便,一手撐傘一手拎裙,衣角早就濕透了。他穿堂過巷,漸漸走出了市集,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有小水窪,他一個沒注意踩了進去,鞋也濕了。檀郎啧了聲,還沒擡頭,有個颔首疾步轉過牆角,直直撞上了。他毫無所覺有人過來,險些被那人撞倒,擡眸才發現那人竟是方春雪!兩人在瞬息間對視了眼,春雪雙眼一亮,立刻擠到傘下,挽着檀郎的胳膊轉回他來的方向,低聲道:“別說話,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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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春雪沒有撐傘,渾身上下濕透了,許是因為冷,她身子不易察覺地打着哆嗦。檀郎張口想詢,不由加快腳步,春雪抓着他胳膊的手一緊,壓低嗓音道:“別走太快。”
她空着的手解下白瓷面具塞進檀郎手裏,極快地脫了外衣擠在兩人之間,白色的中衣也是半濕的。檀郎立刻不敢看她了,兩眼半分不敢斜地盯着路,兩人共撐一傘不緊不慢地走在小道上,狀似親密午間的姊妹。與此同時,身後傳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檀郎朝旁睨了下,只見有個身穿染衣的僧人手擋在眼前飛快地走了過去,他在前方岔路左右看了下,選了朝左,着急忙活地消失了。
待那僧人離開,方春雪才明顯地松了口氣,兩人閃到旁邊的屋檐下避雨。她松開挽着檀郎的胳膊,那件雪青的外衫掉在地上,方春雪滿不在乎地撿起來,剛要穿回去,檀郎已經脫了自己的外襖,遞過來道:“穿我的吧。”
方春雪頓了下,道了句“謝了”,穿好外襖。她頭發濕答答地粘在額上,陰瞳在迷蒙雨霧中像是顆白玉。她低聲道:“我們快回去吧。”
環湖而建起的璧城道路錯綜複雜,唯有空中的雲與雨觀察着衆人的軌跡。他們或相遇或錯開,撐着油紙傘奔波在樓宇之間,如同天地中的一粒棋子。
棠仰邊走邊試圖喚出周圍的草木以助尋找方春雪,他試了幾次,都不太靈驗。璧城河道太多,城中大樹是有,但很難如憲城般随心所欲地向四方生長。他低着頭,甚至還試了試對青苔用法術,無果。擡頭,街對面走來個沒撐傘的僧人,行色匆匆。他雖然用手擋在眼前,似是在趕路,臉卻時不時左右扭動着打量四方。走近了些,棠仰似乎觀察到了什麽,心中一動,面上卻無甚反應。那人同他擦肩而過,剛想趁機細看,可巧,僧人的手剛好将上半張臉捂了個嚴嚴實實。
約定的一個時辰後,明堂和棠仰回了客棧。掌櫃的說檀郎已經找到人回來了,兩人這才松口氣,對望一眼,又來勢洶洶地沖上樓,準備大罵她一頓。上來才知道她淋了雨已經睡下了,檀郎坐在桌前穿着白色的中衣正在喝熱茶,明堂問說:“你衣服呢?”
“給她穿了,她沒還我。”檀郎虛指旁邊,示意方春雪。棠仰坐下順手給明堂和自己也斟好茶,推過去問說:“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市集再往西,我拐彎正好跟她撞上了。”檀郎說着,撓撓下巴面露窘色,“也沒撐傘,一見我就立刻脫了外衣,好像有人在追她,是個和尚。”
“僧人,”棠仰蹙眉道,“還有呢?”
檀郎搖頭,“她不肯說,回來直接就睡了。”
棠仰眉頭緊蹙地揉着眼眶道:“她能怎麽惹着人家,偷功德箱裏的錢了?”
“春雪從來不偷錢嘛。”明堂在旁邊淡淡地道。
三人同時嘆了口氣,棠仰一拍桌子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明天我非問出來到底怎麽了不可!”他一瞥明堂,“你們倆出去,我不信她還敢在我面前造次。”
檀郎撓撓頭,“能行嗎?”
“你不曉得,她怕棠仰怕得很。”明堂挑眉道。
天上漸晚,這一天白露的事情毫無進展,倒是被方春雪給折騰去了。等兩人回了自己房間後,棠仰才沖明堂道:“可巧,我也碰見個僧人。”
明堂動作一頓,走過來問說:“怎麽?”
“也是身着淄衣,昨天你說白露也身穿染衣,我不由地多看了眼,”到此,棠仰啧了聲,望着明堂道,“他眼睛好像也有點怪怪的,但走近了他手擋着臉沒看見。”
明堂不答,翻出棠仰的衣服搭在臂彎上過來,垂眼就解他的衣帶。棠仰還在回憶,須臾後才回過神,一把推開他的手惱了,“我自己會換!”
罪魁禍首沒事人似地挑眉,把衣服遞過去,這才道:“我也無意間走進了一座小廟,荒很多年了。”
棠仰邊換外衣邊随口道:“供的是誰?”
“不清楚,”明堂如實搖頭,“就剩下張供桌,什麽都沒了。”說着,他啧了聲,自言自語道,“明天得去打聽打聽。”
棠仰想也不想說:“你白露師兄莫不是上那兒去了?”
明堂一愣,當即取來了那紙對起位置來。別說,那廟确實是在白露線路未知的那片地方內,只是仍然很難說到底是不是,畢竟唯一的聯系就是那身染衣。棠仰嘟囔說:“若昨天是我們倆,倒不如直接擒住白露算了。”
畢竟簡單粗暴但有效,把人先扣下再說呗。
唯一的好消息大抵便是眼前看似沒什麽危險,白露目前人也是平安的——雖然極有可能被什麽東西附體了——但從昨日種種細思,他也并未失去神智。今天主要是被方春雪突然一出搞得亂了方向,沒準兒明天就又能找到人了呢。
“若是在憲城,我和老貓配合着,眼下應該至少也發現白露蹤跡了。”棠仰嘆氣道。
畢竟在憲城“作威作福”慣了,乍一離開自己家地盤,法術法術不靈,就連路都不太認得全,如手腳被縛,寸步難行。估摸是白天走累了,兩人難得都沒什麽話,早早就睡下了。
夜半,棠仰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瞥了眼身旁,明堂面沖上躺着呼吸平穩,睡得很熟。萬籁俱靜,整個客棧一片死寂。棠仰揉着眼睛半坐起身,總覺得身上有些薄薄的寒意,這種寒不同于切身的感受,而是種焦躁且莫名的、從心底由內而生。他慢慢直起身子,打算把推開了條縫的窗戶關嚴。
下了一天雨,月藏在濃雲後面,客房內黑漆漆的,就連明堂的臉都看不真切。棠仰睡眼惺忪地呆坐了片刻,扭身過去要夠支起的窗杆。他一手拿住竹杆,一手扶着窗正要輕輕合上,餘光朝下一瞥,見到有兩個白生生的東西在窗縫間浮着。他眯了眯眼細看,瞬間頭皮一炸,手不由自主地松開,窗啪地一聲關上了。
窗縫間,是一雙也在看向他的重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