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八樁往事
棠仰很快便睡着了,明堂翻身平躺着,卻阖不上眼。
老實說,他半分沒有棠仰夙願達成的實感,反而心裏始終莫名忐忑。方春雪一定是吓到了,但是被什麽吓到、她又是怎麽知道樹根關系着棠仰能否離開憲城的,都是未解之事。她不願說,總不能刀架到脖子上逼迫,承諾說了也不會有事,明堂不敢輕言。
他把兩手墊在腦袋底下,神游了半晌,忽然翻身坐了起來。半側過身,棠仰微蜷着身子,睡得很熟。明堂猶豫須臾,索性直接盤腿在床榻上,背對着棠仰豎起兩指。他閉上眼,低聲念道:“沈夢靈君,審我德行。”
禱詞在深沉的夜色中散開,不知是就此落地,還是無窮向遠。
“聽我一言,所求必應。”
念完後半句,明堂保持着姿勢,仍然沒有睜眼。他頗具耐心地坐在原地,心卻并不靜,而是思緒齊飛、胡亂變幻。近日來發生的種種輪番上演,在心中又審一遍,如此這番,明堂心裏那點忐忑反而沉下去了許多。他無聲地嘆了口氣,放下兩手,剛要睜開眼再度躺下,一個模糊的聲音如煙似風般在屋裏缥缈四散。
“————”
那聲音實在太過模糊,別說聽清,就連男女都分辨不出來。近在耳畔飄蕩,又仿佛遠在天邊。明堂渾身一震,不由睜開了眼,他愣住片刻,忙又閉上眼再度豎起手指,再念道:“沈夢靈君,審我德行。聽我一言,所求必應。”
這次,那聲音像是有實體般在屋裏橫沖直撞,最終蹿進了明堂耳朵裏,倏地炸響,“別念了,我聽到了!”
明堂被聲音吼得不由自主縮了下身子,這才笑起來,在心中道:“您老有陣子沒回過我了。”
那聲音一聽,似乎又嚷嚷起來,只是驀地又遠了,一個字兒沒聽清楚。明堂忙道:“慢點說慢點說,全沒聽見。怎麽這麽模糊?”
“我說——我離得太遠了——”那個聲音像個老頭子似的,拖着長音一字一頓地喊話,“我在遠到你無法想象的地方,慢慢還願,很忙——你有話快說——”
聲音說到後面有模糊不清起來,明堂不敢再開玩笑了,正色問說:“我想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是真的結束了嗎?”
對方沉默了,良久的安靜,另明堂懷疑了下是不是那邊人已經走了。他挑眉,正準備再念禱詞,對方大聲回說:“不要什麽事都問我,那是你自己的玄機!”
明堂無語半晌,不甘心地追問說:“給點提示吧,我也好少煩您老。”
他這樣一講,對方卻打開了話匣子,喋喋不休道:“你給我麻利點!我現在離得太遠,根本聽不到民間的禱詞了,等我再往前走一點,你的禱詞我也只能聽到不能應了!你自己長點心,我不和你說了,我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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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急了,趕忙打斷他搶道:“等等啊說好提示呢!”
“在冬辰。”
話音剛落,屋裏瞬間沒了聲息。明堂知道那個聲音已經離開、不會再回應。他放下兩手随意搭在膝上,自言自語重複道:“在冬辰……”
這三個字能解出太多層意思了,也許是一個時機,也許是一個警告。明堂躺了回去,心下卻安定了不少,立冬還有個把月才來,倒也不急。他打了個哈欠,終于阖眼。
第二天早上,棠仰仍是不太舒服,沒能起得來。明堂醒後去買菜,趕着回家給他炖湯補補,邁進院子發現異常安靜,棠仰沒出屋,連方春雪也沒。她的房門開了半扇,明堂心裏嘀咕,挎着菜籃子過去敲了敲門,随口喊說:“春雪?”
他探頭瞧,只見方春雪抱着膝蓋坐在椅子上,她沒戴白瓷面具,一黑一白兩眼盯着地板上,又無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麽。她聽見明堂喊,稍稍回魂,揉了揉左眼低聲回說:“姑爺。”
明堂沒問怎麽了,只是轉移她的注意說:“過來給我搭把手,棠仰還不舒服。”
方春雪哎了聲,就要把腳放下下地,忽然頓了下身子,像是猶豫了瞬間。明堂不動聲色,她慢慢從屋裏晃悠出來,幫明堂做飯去了。大抵是能和人說上幾句話,春雪勉強恢複了些嬉皮笑臉的樣子,幫忙擺桌。明堂心疼棠仰,把飯菜端進屋裏,恨不得喂他吃,棠仰煩了,把明堂趕了出去。
飯桌上,方春雪又開始魂不守舍,時不時偷瞄眼明堂。明堂既不理也不問,她這才安穩了些,自覺地洗碗去。平時風風火火的,今天走路卻格外小心且輕,步履飄浮,難得有點仙女兒的意思。等人走了,明堂才進到屋裏,關上門說:“還是和地有關的,她說看到黑蛇從地下冒出來或許是真。”
棠仰本來在看明堂拿來的書,聞言信手叩在被褥上,回道:“怎麽了?”
明堂便将房中所見與适才她走路細細講了,棠仰聽了點頭,思索片刻說:“有道理,我們試試她。”
雖知道春雪在外頭根本聽不見,明堂還是附耳過去,兩人貼在一起,棠仰涼涼的嘴唇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卻是暖的。明堂聽着聽着開始心猿意馬,直到棠仰輕輕咳嗽了聲,歪着腦袋蹙眉看他,才忙正行起來,起身出去。
深秋天氣冷了,打出來的井水洗碗冰手,方春雪在布裙上蹭了蹭水珠,剛站起來準備回屋,活兒又來了。棠仰想吃果脯,又粘着明堂,走去街裏買的任務便落到了自己頭上,春雪嘆了口氣,出門了。她剛走,明堂轉身閃回屋裏,說:“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應是并不想去,但寄人籬下又怕你也不敢拒絕。”
“沒出息,”棠仰恨鐵不成鋼道,“不想去就說呗,我還能逼他她?”
明堂只笑,餘光瞥見棠仰叩在腿上正看的那冊書很厚,書頁前後顏色深淺也不一。他抿了下嘴,忽然伸手抄了那書起來,結果那書裏邊又一本掉了下去落在地上,正是明堂之前找出來的那本《沈夢靈君傳》。
全然沒料到他來這一手,棠仰身子前傾,不知是先去搶哪本書,惱道:“還我!”
明堂把書撿起來放回他腿上,故意揶揄說:“你看就看呗,怎麽還藏着看?”
“我樂意。”棠仰氣哼哼地把書抓過來塞到軟枕下不看了。明堂樂完了還不忘交待說:“看看就行了,別信。”
棠仰小聲嘟囔了句“要你說”,明堂伸手揉了把他頭發,和顏悅色哄道:“好了,我偷偷跟去春雪後面看看,萬一真的有事她應付不過來,馬上回。”
“老貓一會兒就來,你快去吧。”棠仰頭也不擡地說。
明堂又笑,彎腰在棠仰臉上飛快地親了下,快步出去。等門掩上了,棠仰從軟枕底下摸出那本《沈夢靈君傳》,又翻回去看了起來。
方宅易主,牌匾被春雪爬上去摘下來後,就再沒挂上去。前院正門始終緊閉,衆人來去都在後門,偶爾有人找明堂,也都是來這兒,他們倒是仍沒有鎖門的習慣,反正,也沒有哪個不要命的敢來兇宅偷東西——這兒也沒什麽好偷的。
而老貓向來是個翻牆進的,它一來先得去禍害那些魚,等玩夠了才跑去人腳邊,叫棠仰撓撓它下巴。大抵因為它雖是貓卻有個狗名,被喊多了很有狗樣。一團毛絨絨的貓咪趴在膝上很暖和,棠仰自己慢慢地看字,貓喉嚨裏亦發出舒服的咕嚕咕嚕聲。
半下午的時候,方春雪先回來的,她把果脯拿給棠仰,棠仰道了謝,分出一半塞回給了她。春雪抱着那些果脯渾渾噩噩地回屋了,明堂才歸。他進來就把門掩住,老貓擡起頭來,眯了眯綠幽幽的眼睛。不等棠仰開口,他自己講說:“別問怎麽去了這麽久,她先開始根本沒去市集,我在哪兒轉了好幾圈才發現她來的。路上我特意跟她岔開了時間回來,她好像也完全沒發現,丢了魂兒了。”
老貓晃悠着尾巴,坐起來問說:“你們在幹嘛呢?”
“春雪不對勁兒。”棠仰擰着眉心兒答,驀地想起老貓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可以離開憲城的事呢,忙原原本本把事情經過告予了。貓咪聽得從床榻上跳了起來,埋怨說:“這麽大的事,你們不早說!”
“不打緊,倒是春雪讓人發愁。”棠仰擺手說,“她莫不是又上有求必應觀去?”
明堂搖頭道:“不會吧,她腿還沒好全,應該來不及的。”
兩人一貓沉默片刻,棠仰嘆氣道:“罷了,再看看吧,船到橋頭自然直。”他轉移話題問老貓道,“你去哪兒了?”
大貓伸出爪子捋捋長胡須,眯眼說:“城隍廟街外妖怪開會。”
明堂樂了,棠仰切了聲,訓它,“你就仗着自己年紀大作威作福倚老賣老吧。”
“哎呀,誰倚老賣老了,大家都差不多大!”老貓氣急敗壞,立起身子辯白起來,“城東那個黃鼠狼,比我們靈智初開就晚了不到半年。”它又朝向明堂,“城西那個松鼠,跟我們是一年的!”
它三瓣貓嘴說得飛快,一口氣念完了憲城十餘個妖怪,還真的都和他倆差不多大。棠仰想想畫面,覺得也挺逗樂,忍不住擠兌它說:“除了我就沒一個能化形,你們一群圓毛的扁毛的聚在城隍廟外,不怕別人看。”
然而這番話聽到明堂耳朵裏卻是另有問題,他半天不開口,摸着下巴想了片刻,低聲道:“你們……沒覺得很奇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