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八樁往事
黑蛇這事,報酬明堂沒好意思拿,但趙善第二日仍是親自送了過來。兩人推脫一番,明堂收了一半。
這些錢,自然是要折給方春雪些的,但她直言自己也沒幫上什麽忙,死活不要。明堂見她如此,便只當她是交夥食費了。
午飯前,明堂把碗筷拿上桌,喊棠仰道:“要吃飯了,老貓去喊春雪一聲。”
棠仰頭也不擡地說:“她說她要去拜拜,不在。”老貓本來躺在棠仰腳上曬太陽,聞言翻身起來,也說:“她上哪兒去了?城隍廟沒見人啊。”
棠仰諷道:“你一個妖怪沒事老往城隍廟跑什麽。”
老貓切了聲,“這你就不懂了,城隍廟外有條街,憲城的小妖老在那兒開會。”
棠仰确實不和憲城其他妖魔鬼怪接觸,自然是不知道的。明堂把飯菜端出來,嘟囔說:“她不會回東河縣去了吧。”
“誰知道,願意走就去呗,”棠仰嘴上沒好氣,卻仍是接道,“她腳還沒好呢。”
“罷了,”明堂擺手,“餓了自己就回來了。”
眼見着天氣一天天冷起來,吃完飯棠仰更不願動彈,基本上不再出門了。明堂也無事可做,抱着他看書房裏方老爺留下的那些書。棠仰有時候跟他一起看,有時候只叫他念一段聽。後門照例半敞着,能看見門口過人,兩人給方春雪留了飯,只等她回了喊過來吃。
結果,方春雪天快黑了才一瘸一拐地回來。她不拄拐了,失魂落魄地路過門口,明堂眼尖瞥見了,在院裏喊她道:“春雪——”
方春雪置若罔聞,一個勁兒地往前走。兩人對望一眼,從椅子上起身,棠仰順手一擡,小段樹根從她腳前冒出來,擋住了路。明堂忙道:“你別再把她絆倒了。”
被攔住路,方春雪這才如夢初醒,揉了揉沒面具的右眼,拖着腳走了進來。她看着心神不寧得很,眉頭蹙起,在院子裏茫然地環顧一圈,似乎在找什麽東西。
棠仰道:“找吃的嗎,在廚房。”
春雪默着聲搖了搖頭,自己扶着門框邁過中門,往前院去了。明堂看看棠仰,兩人心裏都作不解,沒等想明白,她半拖半拄着個大鐵鏟回來,棠仰都不知道這東西原本是仍在哪裏的,能讓她給找出來。方春雪仍是不開口,拄着鐵鏟慢慢地溜到那棵梨樹旁,一鏟子挖了下去。
這舉動突然,把明堂和棠仰都吓了一跳,倆人沖過去,一個按住她,一個搶鏟子。明堂高聲道:“春雪,醒醒!你幹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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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完,好像才把方春雪喊回魂了,她如夢初醒,拍了拍腦袋,示意棠仰放開她。棠仰剛松手,她又去夠鏟子,明堂閃了下,她急了,喊道:“快給我!”
兩人一怔,趁這檔子裏,方春雪一把奪過鏟子,又往下挖土。棠仰沖明堂嘟囔說:“怎麽回事,她中邪了?”
方春雪埋頭鏟土,喃喃道:“我好像知道棠仰為什麽不能離開憲城了……”
“你說什麽?”明堂和棠仰異口同聲道。
平地裏驚雷乍響,兩人都頓在原地。方春雪不解釋,只說:“棠仰別用法術。前院還有鏟子,我們把這兒挖開。”
棠仰和明堂對視一眼,自己先動,扭身去前院取鐵鏟了。明堂忙跟過去,在後面小聲道:“真的要挖嗎,傷到樹了怎麽辦?”
“不打緊。”棠仰毫無所覺自己擰着眉心,回說。
三人埋頭苦挖到半夜,手都磨得起泡了,才挨着梨樹挖出了一個又深又大的土坑來。虬結盤桓的根須很是壯觀,三人挖的時候很小心,一點沒傷到。有些樹根是深深的黑色,像是明堂肩上的那些驚雷印,兀自紮進更深的土裏。
就連棠仰也是頭一次看見自己本體的樹根,三人都不說話,許久,方春雪才顫聲道:“你們信我,把那些壞掉了的根砍了,棠仰就能走出憲城了。”
“不行。”明堂斬釘截鐵道。
根須對樹來講有多重要,自然不必多言。方春雪指的“壞掉的根”,大抵正是那些黑色的部分,數量不多,但也不少,砍去後棠仰就是不元氣大傷,勢必也得躺幾天起不來的。太過冒險,春雪的狀态也不對,明堂沉聲道:“春雪,你今天去幹什麽了,發生了什麽事?”
“你們信我。”方春雪說着,忽然哽咽了下,“姑爺,你們信我,我不會害棠仰的。”
一直不做聲的棠仰開口道:“砍吧。”
明堂看過來,棠仰堅定道:“她要是想害我,夜裏趁我們睡了拎着斧子來就行了。”
方春雪慢吞吞地解了白瓷面具,手裏拎着那系帶蹭着兩眼湧出來的眼淚,她小聲抽泣着,明堂看了看棠仰,又看看她,嘆了口氣。棠仰太想離開了,若不試試,只怕今天無論如何也無法收場。他沉聲道:“如果我覺得你不對勁兒,會立刻停手。”
棠仰低低恩了聲,過去前院拎了吧斧子過來,遞給明堂。明堂接過了定定心神,深吸了口氣,朝着黑色的根須砍去——
棠仰眉頭一蹙,沒說什麽。明堂觀察了他一眼,朝着下一根砍去。
幾下以後,棠仰慢慢地走到椅前坐了下去,喘了幾口氣,明堂剛站起來,他便立刻道:“繼續。”
半個時辰後,所有的黑色樹根都被砍了去,棠仰半躺在椅子上,出了滿頭的冷汗,不停地喘着涼氣。明堂丢了斧子過去,摸了摸棠仰側臉小聲問說:“疼嗎?”
棠仰不答,只是搖了搖頭。
方春雪從頭哭到尾,她也跟着小口喘氣,走過來說:“你們沒來得及看到,我看到了。黑蛇是從這片地下冒出來。”
明堂愣了,“就因為這個?”
實在太過牽強附會,明堂已是也不知該不該沖她發火了。方春雪兩手擦着眼淚,卻無論如何不願再講。她如此這番,明堂自然明白一定有事,可是問又問不出來。棠仰已經把頭靠着明堂閉上了眼,手冰涼的。明堂幹脆把他抱起來,剛要進屋,方春雪阻攔道:“姑爺,你把他背上。天還沒亮,我們去城外試試。”
明堂剛想回絕,棠仰有氣無力道:“去。”
他掙紮着要下來,喃喃道:“我自己決定,去。”
明堂無奈,只能背起他。三人慢慢地走到了憲城城界,越過予願仙君觀,再往前便是那片夜間會吞噬棠仰身體的黑暗。明堂不禁在心中念叨了句師父在上,所求必應。他緊張得心懸到嗓子眼,棠仰反而不慌,趁着春雪走在前面,貼着明堂輕輕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低聲道:“去吧,你可以帶我走了。”
明堂目色一沉,邁出憲城城界。
他毫無所覺自己的兩手在打抖,偏頭去看棠仰,棠仰閉着眼安靜地俯在明堂背上,他的身體完好無損,沒有變透明,只是涼得吓人。
明堂心裏歡喜還沒來得及湧上,先不由自主地走回了憲城界內。方春雪在後面也如釋重負,驀地放聲大哭道:“姑爺,棠仰——”
她哭得喘不上氣,好像夙願達成的是她才對。棠仰被吵得睜開了眼,明堂終于緩緩一笑,松了口氣。
方春雪邊哭邊道:“姑爺,棠仰,謝謝你們讓我活得明白了一點!”
突如其來這話,明堂無奈,棠仰虛弱無比地啧了聲,還不忘訓她道:“少說聽着不吉利的話。”
方春雪哭得不能自已,“我有個不情之請。”
到底幫了大忙,如今饒是什麽願望也不算不情之請了。明堂替棠仰問說:“怎麽?”
“我能不能搬到你們那兒住上一段日子,求求了。”她大聲請求道。
兩人都樂了,棠仰不許春雪住在方宅,說白了還是怕樹根作亂無意間傷了她,現在雖無法斷定,但再拒絕到底有些薄情了些,棠仰仍有些猶豫,明堂對他低聲道:“罷了,我睡覺淺,替你聽着動靜。”
棠仰嘆了口氣,終于點頭同意。
三人折騰到深夜。方春雪毫不客氣,沒住在原來她落過腳的那間,而是換了地方,離明堂棠仰住的只隔了一間屋子。明堂把棠仰抱回床榻上,自己剛躺下,棠仰低聲道:“她肯定遇到什麽事了。”
“恩,”明堂點頭肯定,翻身面朝棠仰,順手理了理他鬓側被冷汗浸濕的長發。“她哭,大抵是害怕。你就是她在這世上覺得最吓人的了,眼下非要住在我們這兒,無非是覺得更安全些。”
棠仰湊近了些,冰涼的額頭貼着明堂的,慢慢說:“但她不說,是不願說還是不敢說。”
明堂不答,只是閉上眼睛,也慢慢地說:“我想,她今日可能是去予願仙君觀了。腳崴了走得慢,不夠她跑回東河縣的。老貓也沒在城隍廟看見人,她晚上領着我們也是想都不想就朝那個方向走,應該是今天去過。”
這樣講,棠仰想起來,說道:“你記不記得那次,她說要去拜拜,也是往那邊走的。我還跟她說城隍廟不在東邊來着。”
明堂又恩了聲,兩人同時沉默。半晌,棠仰輕聲道:“你親我一下吧,我們可以去那片楓湖了。”
明堂半支起身子鄭重地在他唇上吻了下,貼着棠仰沉聲道:“我帶你去楓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