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八樁往事
幾乎是在衆人手忙腳亂、剛把生活過的痕跡清理好,前腳從春雪家院子出來,後腳馬車就到了方宅門口。兩個仆從擺好墊腳蹬,方老爺從車上下來,看着牌匾上風吹日曬顯得有些滄桑的“方府”,重重嘆了口氣。
“棠仰怎麽還沒出來?”
後門,明堂問道。
“他說再檢查一遍。”春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抱着老貓回說。
院裏,棠仰扭身剛要開溜,三人腳步聲傳來,有人大聲道:“哎!你幹什麽的!”
棠仰啧了聲,瞬間挂上溫和笑容,轉回身去。方老爺走在前面,搬離了兇宅到揚州養養,他本來不該白的頭發都烏黑了不少。他攔下氣勢洶洶的仆從,揖了揖朗聲道:“小友,有事嗎?”
棠仰也不卑不亢地回了,笑說:“老先生,我看你這院內有棵梨樹,又見門沒鎖,便偶爾進來瞧瞧照料下,失禮了。”
“無礙,無礙。”方老爺擺手,環顧四周,“走了這麽久,院子裏還頗有人氣,謝謝小友照料。”
方宅裏早就沒什麽值錢的東西了,方老爺自然不介意有人進來。棠仰本來想就此告辭,想了下仍是又一禮問說:“我聽說老先生舉家搬去了揚州,怎麽自己回來了?”
方老爺走近了,大方地告訴了他,“此次回,是來脫手房子的。小友若是方便,也可替我放放消息。”
棠仰點頭,兩人又客套罷,他才輕車熟路地從後門出去。轉過彎果然見明堂和方春雪候着,沖他倆道:“好消息,他是回來賣房子的。”
正主歸來,幾人只能暫且落腳在方春雪家。幸好她那地方再塞倆睡一屋裏的人還是夠用的,春雪想起什麽,又往外走,“我找巧巧去,別她再一頭進去了。”
方春雪剛走,明堂便問說:“你打算怎麽辦?”
“當然是把房子盤下來。”棠仰道,“只等他出價了。”
第二日,方家要脫手宅子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憲城,誰不知道他家那房子是兇宅,自然沒人去湊熱鬧。何況,他要價雖然公道,那只是沒有“兇宅”這一前提下的公道。方老爺回了憲城都宿在客棧,也有人去旁敲側擊,他卻無論如何不願再壓價。
不愧是生意人,方春雪大致估了下,他不賺不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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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差多少,我有些體己,盡管開口。”薛巧巧到底是富家千金,關鍵時刻慷慨解囊,闊氣十足。明堂搖了搖頭道謝,他和棠仰攢的錢加起來正好夠,一點富裕沒有。棠仰約了方老爺直接到院裏談,還特意挑了黃道吉日。
從後門進去,只見方老爺把圈椅搬了出來,坐在樹蔭下品茶。恍惚間好像還是那些個他沒搬走的日子,見棠仰進來,他站起來剛要開口,便見明堂也走在後面。他目瞪口呆,大聲道:“你、你不是那個啞道姑嗎!”
明堂笑笑,主動道:“方老爺,又見面了。”
三人在庭院內落座,方老爺明顯還沒從“你是個男的”的震驚中緩過來,棠仰倏地就把裝着真金白銀的錢袋放在桌上,簡短道:“只有線銀,沒有銀票,勞煩老先生點點。”
“你、你們兩個?”方老爺看看棠仰,又看看明堂。他對兩人印象其實都不差,只是全然沒想到這倆人怎麽認識,心裏一嘀咕,心道不會給我下套呢吧。轉念想,這青年爽快得不行,也不提壓價,便有些好奇,自己拆臺道:“你們是外鄉人吧,我這房子有問題呀。”
“老先生放心,我是土生土長的憲城人。”棠仰剛開口,明堂便在旁接道:“方老爺,實不相瞞,你走後我仍是在這兒落了腳。”
方老爺又是一愣,摸了摸鼻子嘟囔說:“難怪,難怪。走了許久也不荒涼。”
實話實話兩人還是有些忐忑不安的,畢竟是死皮賴臉住在別人家。想不到方老爺嘆一口氣,不像發火,反而感慨道:“小友,我亦是生在憲城,長在憲城。只是妻女喜歡揚州,我也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他手在圈椅上摩挲片刻,“我是喜歡這兒的。小女在這兒長大,發生了很多。我一閉眼,只見趣事,不聞災禍。”
明堂和棠仰對望一眼,兩人也笑了。原來方老爺也有個女兒,想必棠仰亦看着她慢慢出落長大。明堂站起來正式揖了下,方老爺也忙站起來回,他慢慢道:“沒錯,這兒發生了很多,寫滿了故事。”
方老爺含笑擺手,“我不願壓價,終究是不想将宅子托付給不對的人。你們這樣說,我便安心了。”他将地契從袖內摸出來放在桌上,拎起錢袋,潇灑地說道,“別送了。”
棠仰眉眼含笑,那笑容裏有些如釋重負,明堂慢慢攬過他肩膀,輕聲道:“好了,主人家。你缺不缺童養媳?”
這棟宅院幾經歲月輾轉,主家來了又走,終于回到了最先看着它平地而起的主人手上。它本該迎來一場幹幹淨淨的大火,燒盡那些悲歡離合。如今此方院落內仍然有了趕不走的客,他站在日光下,亦是一場溫暖的火。
大事塵埃落定,少不得得慶祝一番。只是明堂棠仰現在一貧如洗,衆人便在院中做了些菜,薛巧巧還從家裏偷了好酒帶來,着實是把人家給帶壞了。花好月圓,陳年佳釀辛香撲鼻,方春雪舉杯道:“來來來,這房子上的方宅可以取下來了!我看可以換成明府了。”
“我不姓明。”明堂樂呵呵地也舉杯,棠仰給他一肘子,沖春雪道:“誰說姓明了,地契上寫的我的名字!”
他一說,大家反應過來,這倆人貌似都是黑戶吧?
“不管了,下個月我結婚,大家一定要來啊!”薛巧巧舉杯把此事掀了過去,還不忘沖老貓道,“貓爺也來,都來!”
歡聲笑語中衆人都喝到微醺,得虧薛巧巧矜持,喝得最少,方春雪不愧是當慣了地痞流氓,面上也看不出來。老貓護送倆位姑娘回去,明堂在院子裏要收拾,棠仰道:“算了,明早再說吧。”
他臉頰上稍有些紅暈,星目中水津津的,看起來半醉半醒,看得明堂氣血上湧。他過去低頭在棠仰嘴唇上親了下,棠仰不知道是反應慢了還是不理他,閉上眼一動不動。明堂忍不住又啄了下,棠仰才慢慢道:“我看見喜子了。”
話一脫口,明堂酒醒了一半。他不動聲色,揉了揉棠仰的頭發低聲道:“乖,你喝醉了。”
“我沒有。”棠仰把他那手扯下來反抓在掌心裏,眼中仍是不甚清明,他空着的一手穩穩地指向中門,說,“就在那兒。有一根蛛絲懸下來,我過去看,然後看見了她背影。”
明堂把他那只手抓回來放在胸口,棠仰皺着眉頭喃喃道:“我太令人生厭了。大家都很高興,我卻驀地提這個。”
“沒有,”明堂更坐近了些,低聲哄他說,“怎麽會呢,大家都喜歡你。我也喜歡,特別喜歡。”
棠仰定定擡頭,望着明堂道:“我想告訴你,我想和你一起面對了。”
“好。”終于,明堂将他摟到懷裏,低聲道,“別怕,我來了。”
那天發生在宅院裏的事,棠仰一一講給了明堂。他慢慢地講,每說一句就要停頓許久,深深地皺眉。他像是帶着巨大的困頓、不解,那是喜子嗎?她的魂魄難道仍在人間逗留,有什麽話想托。
棠仰到底喝了不少,講到最後聲音也低了下去,趴在明堂懷裏睡着了。明堂輕手輕腳地把他抱回屋裏,酒卻徹底醒了。庭院裏的月光輾轉幾何,近乎成了淡淡的藍色。他和那棵參天的梨樹靜默對着,雲霧混沌,聚在葉片上凝成薄霜白露,深秋裏寒氣逼得人緊了緊衣領。明堂坐在臺階上,對着空無一人的院落說:“喜子,你要是還在,就托個夢給我。”
他揉了揉眉心,“你告訴我,誰害了你,別再折磨他了。”
沒有人會回答他。
三秋在平和中慢慢走過,這些日裏明堂陸續接了些小活兒,日子過得還算寬裕。棠仰淄那日後也絕口不提看見喜子的事,老貓還不知道,明堂也就沒說。方春雪自作主張把方府那塊兒匾取了下來,誰也不知道她是怎麽爬上去做到的。總之棠仰把她好一頓罵,也就沒再挂回去了。
到薛巧巧大婚那日,她終于如願以償沒再在晚上成親,風光大嫁。只是往後怕是不能再同從前一樣天天往這邊跑了。她那夫君有些木讷,聽說衆人是自家夫人的救命恩人,一個勁兒地敬酒,三人最後是互相摻着離開喜宴的。
這日早上吃完飯,明堂本要出門,剛邁出去就有個人迎了上來,着急忙慌道:“是明堂道長嗎?”
明堂擡頭,見是個中年人。眼下一圈圈烏青,顯然是多日沒睡過好覺了,他看着很是着急上火,見了明堂便揖,又道:“道長救救我家!”
看來是活兒找上門了,明堂把那人邀進院裏,說道:“進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