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八樁往事
在小鹳村同金龍大仙根本算不上什麽惡戰,勉強就是場折騰。兩人配合得也十分默契,盡管棠仰回去的一路上都還在胡思亂想那些被他召來的樹根。明堂也不打斷他,棠仰屬實沒怎麽打過架,但種種跡象都表明了他道行不低,回過味兒來習慣就好了。
兩人直接回了河西,走前他們給方春雪留了字條叫她自行估摸好時間去報官,等回來時兩方剛好撞上,春雪看起來很是苦惱,“報官是報了,但小鹳村畢竟屬于河東,是歸屬戽城管的,消息層層傳遞,從這邊再通知到那邊——”
“罷了,”明堂嘆了口氣擺手,對衆人道,“此事到此為止,後續我們沒能力管,大家都辛苦了。”
三人算是慶祝,下了趟館子,還不忘給老貓也帶了點吃的,等回來時已是深夜。方春雪自行回家,明堂還得去還馬,再回來時棠仰已經睡了,側着身子半躺,枕着自己的一條手臂。他躺得很靠外,感覺稍一動就能滾下去,明堂輕手輕腳地把他往裏抱,剛動了下他便醒了,手縮了下,小聲嘟囔說:“吓我一跳。”
夜晚的風穿堂過巷,輕快地吹進房。末尾的餘暑近乎消了,被那風一撫,驀地有些涼,又有些莫名的燥。有些習慣只要根深蒂固,改掉也須得好多年。棠仰總是戒備的身與心,不知又在方宅野草叢生的院子裏等了多少年。他的戒備不為自己,反而是怕自己在夢中傷害別人,偏生那傷人的刺是沖裏長的,他只能把所有人都推得遠遠。
但明堂是個死皮賴臉的,他不但不怕,還非要同那刺鬥到底。棠仰怕刺傷到他,他只怕傷到棠仰。
“往裏點躺,你要掉下去了。”明堂輕聲道。
他在棠仰身旁躺下,兩手枕在腦後并沒有阖眼。棠仰仍是半縮起身子,墊着自己的手,隔過許久,他仿佛感覺到明堂沒有睡,于是閉着眼問說:“想什麽呢?”
“在想到底算不算完了。”明堂翻身面沖着他,低聲說。
“當然沒完。”棠仰睜開眼,“師娘還沒個影子,河西這邊的野墳地和河東的有什麽關聯,金龍大仙說的‘你們’是指誰,‘怎麽是你’又是什麽意思。”
他說了一連串未解之題,明堂反而笑了,指節順着他鬓側一縷碎發慢慢往下撫,回說:“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你還想什麽。”棠仰沒好氣地訓完了,翻身面沖裏不再理他。
也罷,兵來将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算一步呗。
三日後,方春雪帶來了有關小鹳村的新消息。果不其然,等戽城官府找過去後,裏長早就帶人把那金龍大仙砸燒,拒不承認淫祀淫祠一事。幸好仍有蛛絲馬跡,總之裏長革職是沒跑了,餘下的,就看戽城官府願不願死磕下去了。
小鹳村有古怪,附近十裏八鄉都心知肚明,明堂現在是憲城紅人,街上見了他總忍不住得打聽幾句,他不便多言,語焉不詳更吊人胃口了。這下可苦了春雪,誰不知道她方春雪現在是跟着“明道長”在混,一被逮住便有人問東問西,就是存心想得意幾句,明堂都沒講,她也不敢呀。
反正——憲城人民現在是認定了小鹳村的事同他們有關——盡管确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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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閑日子裏,又發生了件好事。薛巧巧家因為怪事退了婚,媒人都不敢再去說親,誰料她自己在街上撞了正緣,是個文靜書生,還是員外郎家的次子。薛巧巧在方宅院子裏傻樂,方春雪也坐在旁邊跟着她傻樂,兩人中邪似的,你笑完了我再笑,氣得棠仰要把她們趕出去。
宅院裏恢複雞飛狗跳,時不時還有個貓跟耗子一樣到處亂竄。棠仰被他們氣得頭疼,好好一個安靜院子,整日吵吵鬧鬧,沒個清淨時候。明堂看他頭疼比看那倆中邪了似的女的還樂,抱着胳膊說:“這不挺好的,多熱鬧。”
棠仰更氣了,“好什麽好!”
薛巧巧在院子裏貼着方春雪嘀嘀咕咕幾句,兩人一起興奮地尖叫起來。棠仰捂着耳朵恨不得也喊一嗓子,“我受不了了!走走走出去找點事做!”
他拽着明堂跑了,嘴上這麽說,卻躲去了春雪那兇宅,誰叫她有家不回。春雪在院子裏胡亂種了些花,但她不會養,花眼看着被禍害得要死完。既然來了,棠仰可憐那些小花,幫忙照料下。明堂看他總算也找到了事做,放心了,也上街看看能不能找點活兒幹,順道買上晚上要燒的菜。
寒露已過,憲城街上一如既往熱鬧非凡。明堂買菜時會和攤主随口攀談幾句,他長得好看又能說會道,尤其受到大娘大嬸的喜愛,要不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位道長,怕是過些日子說媒都有了。正含笑和大嫂說話,明堂心中一動,背後人群中有些熟悉的氣息,是棠仰的木靈,很模糊,似乎離得挺遠。他不由回頭,身後不遠處是石橋,賣糖葫蘆的邊吆喝邊走過,三三兩兩幾人談笑而過。橋上人來來往往,并沒有棠仰的影子,明堂抿了下嘴,轉回頭時,大嫂好奇道:“咋了?”
明堂搖頭道:“沒事,錯覺。”
然而回去的路上卻忘不掉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該是無法分辨妖氣的。金龍大仙事先已知,不會再封閉五感,街上人頭攢動,可沒什麽非人之物,他能感知到的妖氣應該只有棠仰才對。
買完菜回去,棠仰也在方宅裏,方春雪帶着薛巧巧不知道跑哪兒去,估計把老貓也帶走了。明堂放下菜籃子,不動聲色地問棠仰說:“你剛才出去了?”
“沒。”棠仰湊過來,“我想喝甜米酒。”
“不早說。”明堂無奈,“我再去買吧。”
“算了算了,”棠仰嘴上這麽說着,一手斜斜支頭,趴在院內那張桌上盯着明堂看了半晌,忽然問說:“怎麽了?”
明堂眉頭一挑,不答,只拎起菜籃子要去做飯。剛邁開腿,棠仰伸手就抓住了他袖子,“你跑什麽?”
情不自禁摸了摸臉,明堂心道有這麽明顯嘛,這都能被他發現了。只好回來放下籃子,順手揉了揉棠仰頭發,回說:“剛才在街上,我好像感覺到你來了。”
“我沒有出去啊。”棠仰松了手,蹙眉道。
“恩,我知道。”明堂似笑非笑,“也有可能是我想你想得緊,錯覺吧。”
棠仰又惱又難為情,毫不客氣地拆臺道:“你怎麽不說是你認錯了呢!”
當然,兩人都心知肚明這種情況是最不可能發生的,大抵真如明堂所言,他滿心都是棠仰,錯句罷了。但說都說出去了,棠仰驀地把他拽近了些,擡手環住他,把腦袋埋在明堂身上,含糊不清地說:“靠近點,別再認錯了。”
明堂嘴角噙着笑,也摟住棠仰。
棠仰的木靈氣息即使是妖氣也并不渾濁,如同雨疏風驟、清晨推窗後那滿懷的草木氣息。帶着清新、與仿佛下一刻便會凋零的靡靡豔氣。幹淨與不甘的落寞同時包圍了明堂,他腦袋一熱,忽然感到有點不妙,手忙腳亂地把棠仰扒拉下來,大聲道:“我記住了!”
他抓着菜籃子落荒而逃,留下棠仰在原地歪着腦袋,滿臉不明所以。
明堂沖去廚房狂吞了一大碗涼水才冷靜下來,好家夥,棠仰果然是妖,真是個圈套,叫人神魂颠倒。
另一邊,棠仰難得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支起下巴冥思苦想。他一手在桌面上輕輕點着,有些茫然,仔細過了一遍,忽然臉騰地紅到了脖子跟兒。
不會吧?
他腦袋裏亂到像有一百只老貓和一百個方春雪在尖叫,眨了眨眼睛,又想起明堂練的是雷法——貌似不能破身吧?
棠仰默了半晌,直覺二人的前路充滿了艱辛與複雜,面上風雲變幻陰晴不定。正待此時,牆外老貓跳進來,溜達到他腳邊,悠悠閑閑地道:“你猜我看見誰了?”
棠仰全然沒主意到它進來,老貓驟然開口,把他吓了一跳,險些沒一腳把貓踢出去丈遠。大貓咪靈活地跳起來躲過了,落地說:“你快猜。”
“不猜,”棠仰沒好氣道,“愛說不說。”
老貓在地上打了個滾兒,明顯是幸災樂禍,“方家主人。”
棠仰頓了下,把貓從地下拎起來,“你看錯了吧,他人應該在揚州呢。是不是認錯了,你一個貓不怎麽認人臉吧。”
“真的,”老貓從他魔掌下掙脫出來,反唇相譏道,“愛信不信。”
話音剛落,又晃悠進來一個人,方春雪走進院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兩人,自己坐下了。
她給自己倒了點茶水,邊喝邊撓撓頭,啧了聲抱起胳膊。
“你又怎麽了?”棠仰問道。
“別說話別說話,我正在想,就在嘴邊了!”方春雪一擡手打斷他,橫眉苦思,看起來非常痛苦。棠仰懶得理她了,把貓抄起來扔掉,準備去看看明堂。他站起來,方春雪兩手一拍,大喊道:“我知道了!”
她神情大變,沖棠仰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本家回來了!我适才在街上看到的。”
“我看到的時候,他才剛進城。”老貓在旁邊悠閑道。
棠仰揉了揉眉心,沖去前院,“明堂收拾你的東西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