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二樁往事
橋頭送來一批鮮銀耳,大朵看着就很讨喜,價格也高,明堂買了點,又順手稱了些赤豆,準備晚上給棠仰煲銀耳羹喝。
倆人連下館子幾日,錢很快就所剩無幾,明堂倒也不急,憲城裏他能賺錢的地方不少,真花完了再說嘛。
城中的小販都知道這位貌美非常、雌雄莫辯的道士借住在城郊有名的兇宅方家,看明堂日日進出無恙,慢慢把他的名號也傳了出去,遲早會有人按耐不住前來請教,到時不就是送上門的生意?
這邊銀耳羹剛滾好,那頭棠仰洗完了澡濕着頭發晃悠進了院裏,他靠在門框上見明堂盛好一碗放在竈臺上,随口問道:“天還沒黑呢就準備吃飯?”
棠仰渾身透着一股好聞的水汽,濕漉漉的頭發搭在肩頭,襯得領子口一片裸露的肌膚白玉似的溫潤細膩,他手裏拿着把木梳,漫不經心地梳着長發。明堂走到他身邊自然而然地接過梳子,就勢幫他梳其頭發來。
“放涼了再吃正好嘛,”他一把抓住棠仰的頭發防止扯疼他,使勁把梳子往下壓,“平時看你頭發跟緞子似的,怎麽一濕像把枯草,梳都梳不通。”
“輕點!”棠仰抗議,噘着嘴嘟囔,“體質問題。”
話趕話,明堂聯想了一下——沒想明白,遂問說:“你到底是個什麽妖?”
哪知,這一問卻像是觸了雷,棠仰皺起眉頭,抱着胳膊惡狠狠道:“關你什麽事,不告訴你!”
明堂反倒樂了,手底下動作放松了些,哄道:“好好好,不問了。”
濡濕的發并不是墨色,在陽光下有些棕,散發出淡淡花果香,這大抵也是棠仰所謂的“體質”,說不好奇是假的,但明堂也不至特別在意。
他心裏打着小算盤,狀若漫不經心問:“晚上有燈會,去看嗎?”
這燈會算是憲城獨有的一個餘興節目,每年夏至過後,城中隔三差五便會舉行一次燈會,熱鬧非凡。棠仰打了個哈欠,一時讓人摸不出态度,“前幾天不是才辦過,又來一回。”
“不願意去?”談話間,明堂眼卻瞄到了棠仰頸後,那段優美的線條別樣奪人眼球,領口後面的位置松垮垮,往外拉出來了一些,隐約能見一個不大的記號,幽幽暗綠,又不是刺青。
“也不是,這習俗也傳了快百年,看得太多沒意思了。”正說着,棠仰像是猛得意識到了什麽,突兀伸手擋住了後頸,側過頭來,“起開,梳子還我。”
他神色陰沉幾分,語調更是僵硬不少,明堂雖終日嬉皮笑臉,倒也是個會分場合時間的人,乖乖把梳子遞回棠仰手裏 ,目送他捂着脖子逃也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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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原地的明堂微微一笑,暗自記下。
不能問到底是什麽。脖子不能随便摸。
話分兩頭,急匆匆回了自己寝室的棠仰把門關上,黃昏将至,窗棂雕花格把光線濾成柔和的暖色,屋裏暗了下來。他掀起長發,用手摸了摸後頸靠下處,記號瞬間亮起妖冶的濃綠來,棠仰面無表情,放下了手。
他看了眼鏡中的自己,皺起眉頭。
幾刻後,房門扣響,明堂在外面問道:“要不咱們晚上逛逛,出去吃?”
猶豫片刻,棠仰走過去拉開了門。
天尚未全黑,燈會還沒擺張起來,街上的人倒不少。兩人去了常光顧的一家酒樓,地方不大,味道卻很不錯,明堂發現棠仰愛吃甜或酸口的東西也不是一兩天了,點菜的時候,照例是按着口味點的。
在等菜上齊的時候,棠仰雙手托着下巴,看着明堂,“你喜歡吃什麽?”
意外的,這下把明堂問住了,他回望着棠仰思索須臾,認真說:“好像沒有什麽是很喜歡的,不喜歡的好像也沒有。”
小酒樓到底上不了什麽好茶,棠仰淺啜一口算是潤潤嗓子,就把茶盞又推到了一旁,嘴上道:“那你可是夠好養活的。”
“可不,”明堂立刻笑容暧昧,“賢內助,勤儉持家。”
他又道:“我們道觀裏哪有什麽美味佳肴,到我二十歲下山前,那都是一直吃素、滴酒不沾的。”說到這裏,明堂頓了一下,眼望向別處,笑意愈發溫和,“不過,每年四五月份的時候,我和師兄弟會到後山上去摘些槐花下來,蒸槐花吃,配一小碟醬油。”
棠仰“哦”了一聲,搖頭,“沒吃過。”
他兩個眼睛盯着明堂,略一側頭的樣子看得人心頭蕩漾。
“好吃嗎?”
“挺好吃。”明堂回答。
不多時,菜上齊了,棠仰手裏拿着筷子,随口問:“那你又為什麽下山?”
明堂夾菜的手停了停。
“恩,硬要說的話,是因為師父死了,師門散了吧。”
暗罵一句自己多嘴,棠仰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在心裏合計起來,說節哀?都過去那麽久了,明堂也不像難以釋懷的樣子。随便說點什麽揭過去?好像太突兀了點。
就在他思來想去這番功夫裏,明堂先笑了,反安慰他說:“我們師門本來就人少,師父他老人家也是壽終正寝,駕鶴西去。”
當然,到底是個不太好的話題,棠仰蔫兒了,閉上嘴乖乖夾菜。
等飯吃好了,天也全黑了。街上人頭攢動,花燈中各種小攤主叫賣,食物香氣和橙色燈影混成一種人情味兒,撲面而來。
兩個人都吃飽了飯,對各色小吃興趣不大,明堂順手給棠仰買個串糖葫蘆,棠仰吃了幾口又遞回去給他。
“酸。”
他們過了石拱橋,沿着河提漫步,梳雙髻的女孩三三兩兩與之擦肩,衣香鬓影,手提玉兔形狀的花燈,倒叫人想起九天上的仙女來。河提下,丈寬的河蜿蜒無邊,在黑夜裏化為墨色的流水上點綴着幾盞小船燈,像陰天晚銀河上的星星。
河流是天空在人間的倒影。
明堂突然拽着棠仰從河提上跑了下去,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差點把棠仰甩進河裏,剛要發作,明堂面對他微笑着說道:“咱們放個河燈吧。”
棠仰瞥了眼小船燈上欲熄的燭火,嘲道:“怎麽,你還有想要喚回的人?”
“沒有,”明堂搖了搖頭,“只是想跟你在一塊兒做點什麽罷了。”
他那雙鳳眼裏亮晶晶的,棠仰怔了一下,側開頭不看他,試圖掩蓋臉上發燙的跡象,嘴裏罵他,“胡說八道!”
兩人在河沿的青草地上相坐無言,河裏是寄托思念,指引亡魂歸來的船燈,橋上卻是摩肩接踵,璧人成雙。
“你為何不離開憲城?”沉默中,明堂低沉的嗓音讓棠仰有種神志不清的眩暈感,他眯上眼,景象便模糊成了點綴着光斑的一條靛色細線。
他反問他,“那你又為什麽來憲城?”
明堂往他身邊挪過去點,眼睛眯了眯,棠仰敏感地察覺到什麽,還未等抓住,明堂已經收斂了,悠悠回答道:“我一路上過來,聽說這裏繁華,還出了很多富賈,就想這裏定財路通暢,能賺點盤纏花。”他說着,自己低頭笑,“到了後發覺自己挺喜歡這裏的,更何況方宅那樣的兇宅深得我心,便打算住上段時間。”
他支着腿,胳膊肘架在膝蓋上撐着臉,側身看棠仰,“不過,做完了事,總是要走的。”
棠仰低着頭不做聲,似乎是在思量着他的話。
“你不是問我為何下山嗎?”明堂像是岔開話題似的,伸手在棠仰腦袋頂上摸了一把,難得棠仰居然沒有反抗還手,他趁機占便宜,像對小動物一樣揉起來。
“我想去四處走走看看。天下之大,江河湖泊,碧山浮岚,不去看看,難免有些可惜。”
他把手收回來,仰頭看了眼滿天繁星,複望回棠仰,“如何,跟我去看看嗎,棠仰?”
半晌,一聲不響的棠仰突兀開口說了句“我明白了”,不等明堂反應,自己就先站了起來,轉身要走。
明堂慌了,追上去一邊回憶自己說錯了什麽,一邊又拿捏不準現在該做些什麽補救,只能委屈巴巴地跟在後面,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
兩人一前一後從偏門回了方宅,本來說要去逛花燈的,最後也什麽都沒看。棠仰徑直要回自己住着的那間屋子,明堂緊跟着要進去,木門卻砰地一聲關上,碰了他一鼻子灰。
屋內,棠仰靠着門沉思須臾,又旋身拉開了門。
明堂更懵了,直愣愣地看着他。
他站着像個犯錯後被現場抓包的小孩,微笑裏更是帶了點讨好,棠仰擡眼回望他,蹙起眉時差一點就想告訴他真相。
他心一軟,抿了下嘴唇,眼睛瞄到明堂身後一輪銀盤似的圓月,耀目之光照亮了周圍的雲層,星星都為止黯然。
是個難得的滿月。
棠仰恍惚起來,有點跑神。
在明堂眼裏,棠仰的眼神模糊起來,帶點兒氤氲水汽,大片的茫然與不知所措開始令那雙眼睛阖上些許。
而棠仰的眼睛,即使空蕩蕩,又含愁,對明堂來說也是看得人呼吸急促的。
“睡個好覺吧,明堂。”
棠仰輕輕說道。
他往後退了一步,似乎想伸手重新掩上門,明堂卻極快地用腳頂住了門,整個人欺身進來,一手抓住棠仰的肩膀,一手墊在他腦後把人按在了門板上。他動作沒有一絲停滞,低頭要吻他,棠仰卻反應了過來,拿手背擋住了嘴。
明堂保持着側頭的姿勢停下,棠仰含着下巴,兩眼睜大,往上擡着瞪他。
僵持了一小會兒後,明堂眯眼笑了,柔聲說:“不讓親,是嗎?”
棠仰先是搖了搖頭,手背仍然牢牢貼在嘴上,又趕緊點頭。
笑意裏是說不出的溫柔無奈,明堂把墊在他腦後的手輕輕撤出來,放開他的肩膀。棠仰似乎松了口氣,眼複垂了下來,然而明堂出其不意,掀開他額前的碎發,低頭在棠仰的眉心蜻蜓點水似地吻了下。
雖然分開了,但兩人的腦袋還是緊緊靠在一起,棠仰的手似乎勾住了明堂的衣袖,但用力握了一下,又松開了。
“你,你給我滾出去……”
棠仰的聲音細若蚊吟。
恰巧此時,明堂也瞥見了外面的月亮,當真是個難得的美麗滿月。
他附在棠仰耳旁低聲道:“做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