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樁往事
李氏夫妻這二三事在憲城裏小有名氣,明堂沒費多大功夫就打聽出來了李氏娘家的位置。
她娘家房子挺舊,看上去雖不富裕,但也不至于拮據,難怪能容下夫妻二人夜裏留宿。依憲城風俗,白日非但不閉戶,反而是門庭大敞的,李氏家的門關得嚴嚴實實,提着菜籃子的大娘路過,還會指指點點。
就是這兒了。
明堂猶豫了一下是不是該接着裝道姑,正擡手要叩門,門卻自己開了,李耕田的腦袋探了出來,一雙眼睛耷拉着,顯得無精打采。
他看見眼前人反應并不是太大,從院裏走了出來,飛快地再度合上了門。
“道長,又找過來了。有事嗎?”
明堂一時忘了咳出副陰陽怪氣的嗓子,回答道:“能有什麽事,李老哥這是去哪兒啊?”
這下換李耕田楞了,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一番明堂,才搖了搖頭,長嘆道:“還不是去給我家那婆娘抓藥。”
李家的情況人盡皆知,現下李氏瘋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為什麽,李耕田擺明是在揣着明白裝糊體,明堂不跟他多扯,直入主題道:“怕不是得去抓藥,而是該找人清一清家宅了吧。”
話已經說到了明面上,李耕田的反應還是不大,一雙渾濁的眼幹眨了幾下,又說:“道長,實不相瞞,別看憲城這麽大,算命的能數出來四五個,有本事的卻一個沒有。你是外地來的,我不清楚,但就算您是有真本事的,我也沒錢請。”
明堂眼睛亮了,李耕田的話有戲。他笑起來的時候顯得很親切,令人不由自主放下防備,明堂往前走了一步,對李耕田道:“嗨呀,我這四海為家的,賞口飯吃就成了。”
李耕田看着明堂的臉似乎感覺有些不自在,往後退了半步,手不由地摸了摸別在褲腰帶上的銀兩。他有些神經兮兮地壓低了聲音,說道:“道長,要不……咱們借一步說話?”
從城內回來後,棠仰發現明堂似乎心情不錯,哼着小曲徑直進了廚房。
坐在門檻上支着下巴看的棠仰原本以為他要做飯,結果發現他不一會兒又出來了,于是問道:“幹嘛去了?”
“賺到錢了,”明堂站到他跟前,順手在棠仰腦袋上摸了一把,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開了棠仰打他的手。“鹽我買過了,茶葉給忘了。”
棠仰撇嘴嘟囔起來,“買鹽做什麽,不是嫌我做飯難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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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堂趕緊蹲下來哄道:“不難吃不難吃,往後我做飯成嗎?”
他從袖口裏摸出一包蓮子糖來,打開油布包伸到棠仰嘴邊,“喏,你的。吃這麽多小心壞牙。”
“妖是不會壞牙的!”得了便宜賣乖的棠仰不看蓮子糖,手卻很誠實接過了塞了一顆進嘴裏。
這次他倒是沒把苦蓮心挑出來,邊吃邊問明堂說:“怎麽,老李家的事你拿下了?”
明堂挨着棠仰坐下,他原本是想靠在他身上的,但思索了一下,終究是沒有,轉而認真回答道:“李氏那是吓出來的心病,我無能為力。其他的嘛,晚上就去。”
棠仰睨着他嘲道:“用不用我到時候去救你啊?”
明堂颔首笑笑,企圖和棠仰勾肩搭背,試了兩次均以失敗告終後,改為手搭在他背上又揉了兩把棠仰的腦袋,“銀兩到手後咱們下館子去怎麽樣?”
樹上的蟬不合時宜的叫了起來,兩個人同時感到了些許不明不白的溫熱,他們感到對方的身體僵硬起來,觸電似分開了。棠仰扭開臉不看明堂,小聲說:“煩死了。”
蟬鳴立刻消失,院落裏又是一片“草木深”的濃綠靜谧之景。
明堂還在看他,不着痕跡地舔了舔下唇。
棠仰說不跟去便真的沒有去,腮幫子鼓鼓地塞了蓮子糖,頗有些幸災樂禍的味道:“早去早回啊!”
明堂摸着下巴想了想,又轉回頭來說道:“我估計得三更過了才能回,明天咱們下館子去。”
吃個不停的妖當然不會拒絕,反而補充起來,“我要吃蜜汁燒鵝。”
“好,”明堂點頭,“天黑透了。我早點回來,你早點睡。”
他掩上方宅嘎吱作響的偏門,心想道,有空該把這兒好好收拾下了。
夜還很長,明堂并不着急,實際上,老李家的那點來龍去脈,他心裏已料得八九不離十,今天晚上,當然也有自己的打算。
老宅被夜色覆蓋,除了沒有燈火,看起來似乎沒有往日破敗,褪色的門神在風吹日曬中逐漸泛出死氣的灰白,門上一左一右的兩個大紅喜字,好死不死正蓋在了門神身上,黑暗中愈發鮮亮,豔豔紅色中折出一縷狐貍瞳仁兒樣的青光。
兇宅忽現大紅大紫,絕非吉兆。
明堂盯了一會兒兩個喜字,竟然伸手過去企圖撕掉,才一碰上去,院落中倏地一聲尖利貓叫,他冷不丁被吓得縮了手,明明沒人看見,還死要面子故作鎮定道:“嘿,哪兒的野貓。”
沒再管那突兀的喜字,明堂開了門,才一進去,居然看見院子正中間蹲着只老貓,身上的毛長得打結,髒成了黑色,胡須垂了下來,一雙眼睛恰如那喜字一般亮出幽幽綠光,它舔着爪子,貓臉上帶着裂開嘴的微笑。
貓是通人性的動物,但這通人性又何嘗不是一種邪性。尤其是老貓一點也不乖巧,無聲無息看着人的樣子直叫人發毛,它的笑明顯是帶着不懷好意的,明堂一時拿不定主意,一人一貓在院子裏對望着,誰也沒有輕舉妄動。
他幹脆蹲了下來,對老貓道:“等我半晌了吧?”
貓低頭舔着髒乎乎的爪子,張嘴叫了一聲,在明堂身後,陰風掃過,咚一聲帶上了大門。
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明堂,緩緩擡起腦袋,自嘴裏擠出一個乍聽如孩童啼哭般的貓叫聲來,然後放下爪子,毫無征兆的,一個女人回答說:“是啊。”
想也不想,聲音自然是從老貓口中發出來的,女人聽着有些自怨自艾,連帶着老貓梳毛的動作都像極了一個正在照鏡子的空房怨婦,在陰風飒飒的院落裏格外駭人。
“你沒一上來就打打殺殺,自然是想跟我談談。”老貓說着,前爪離地站了起來,它說話停頓時仍在笑着,裂開的嘴能看到一口尖利的小牙,“那兩個賤人也是罪有應得,我既沒傷他們性命,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互不相幹,如何?”
明堂把手肘抵在膝蓋上支着頭,“你倒挺識相,知道自己打不過我。”他話音一轉,語調嚴肅起來,“不過,姑娘。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只做該我做的那一部分。”
“再說了,”他另一只手伸過去,似乎想摸老貓的腦袋,“貓是無辜的啊。”
那貓猛地後退半步,一雙眼睛驟然充血變紅,豎瞳放大,它臉上的貓毛齊刷刷往裏紮,像是長了回去,露出張女人的臉來,卻仍然是貓瞳三瓣嘴。
“小道士,我敬你三分,你可別給臉不要。”
四周不知何時響起了嘈雜人聲,像是無數人由輕到高議論紛紛。
那貓背弓了起來,脹大數倍,成了一副半人半貓的樣子,伸開爪子便向他面門上撓了過來!
明堂早有防備,側身閃開,沒正行的臉上現出點淩厲神情來。他不慌不忙地反手捏訣,隔空一指,老貓腦門前綻出一道閃電般的金光來,分不清是女人還是貓的凄厲慘叫劃破夜空,明堂悠閑道:“世上誰還沒個冤親債主,怎麽就你特殊。”
那半人半貓狀的怪物受此一擊,捂着腦袋側倒在了地上,金光環繞住人面貓頭,劈啪作響間已能聞到一股焦糊與腥臭之味。
“我現下放你一條生路,你自行離去,尚有轉世投胎之餘地。”明堂上前幾步,他這一身白袍在怪物前反而成了羅剎,女人尖叫連連,狼狽不堪向後爬去。
“你也可憐,別逼我劈得你魂飛魄散。”
半人半貓的身軀在地上抽搐幾下,貓腿蹬直,女人的聲音消失了,随着她的消失,院落立刻安靜了下來,那突兀出現的人聲鼎沸頃刻消失,只剩下老貓有氣無力的叫起來。
明堂長長嘆了口氣,蹲在貓跟前,想摸,看着它髒到沒地方下手的毛又舉着手開始猶豫。
他擡眼望身前不遠處的土地,自言自語說:“該不會是要我用手挖吧……”
天亮時,明堂灰頭土臉地回來了。
他嫌燒水太慢,反正是夏天,幹脆洗了個涼水澡,清清爽爽躺回了床上,才閉上眼睛剛要會上周公,就聽見棠仰闖進來嚷嚷道:“活着回來了?”
他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抱怨聽着更像是撒嬌,“才回來,困死我了。”
“啧,”棠仰站在他床邊,抱着胳膊,“我還準備随時沖過去救你呢。”
他說着,突然沒控制住打了個哈欠。
睜大眼睛的明堂意識到,棠仰眼下挂着的倆烏青眼圈,顯然是證明了這“随時”可沒在開玩笑。
他心中百般滋味湧起,一個挺身拿被子裹住棠仰,棠仰猝不及防,被他帶着倒在了床上。
明堂住着的寝室床榻挺硬,擱到了棠仰的腰,他嗷了一聲,毫不留情地翻身把被子掀回去踢打明堂,“我看你是想死!”
被被子蒙住的明堂聲音聽起來很含糊。
“來來來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去吃燒鵝——”
兩人直睡到了日近黃昏才慢吞吞起床,洗漱完了,一路溜達到城裏。
“憲城通”當然知道哪裏的蜜汁燒鵝最好吃,他們要了一壺茶,糖水勻皮過的燒鵝皮酥肉嫩,甜而不膩;一口咬下去,酥皮下的那層油溢出,滿口生香。
棠仰吃着,聽起隔壁一桌茶餘飯後今日的談資來。
“聽說了嗎,今兒早出了一件奇事,仵作到衙門報道的時候看見門口蹲了一只狗,嘴裏叼着根骨頭,仵作看那骨頭覺得不對勁兒,湊上去看了看,居然是根兒人骨頭!”
一桌子人瞬間炸開了鍋,七嘴八舌,抛出話頭的人示意大家安靜,有聲有色,繼續講說:“那狗有靈性得很,拽着仵作的褲腿讓他跟着走,把仵作一路帶到了城東,你們猜是哪兒?”
他壓低聲音,一只手貼在嘴角攏着,神神秘秘道:“是那個老李家!”
“吓!我說呢,真是自作自受!”
幾人紛紛罵起李耕田夫婦喪盡天良來,一圈人說夠了,才想起再問問前因後果,那人咽了口水,又道:“老李家這房子原來不是像他們說的撿了個漏、從新婚寡婦手裏買來的!是他們夫妻二人合謀把那寡婦掐死了扔進水井裏,又把井給填了搶來的!”
“我就說嘛,寡婦賣完宅就沒聲兒跑了,哪有這種事!”他啐了一口,“住這樣的房子,也能安生?”
又有一人接道:“這便是天道好輪回了,你瞅瞅,叫畜生把骨頭挖出來了吧!狗還是通人性,把骨頭叼去仵作那兒,看看,李耕田現下已經畫押認罪了,李氏瘋得不輕,罪有應得啊。”
聽到這裏,棠仰放下筷子,擡頭看桌對面的明堂,這位剛剛才被稱作“畜生”的小道非但不惱,反而得意洋洋沖棠仰眨了眨眼睛。
那眼神,好像在說,“我能怎麽辦,我不能親自把骨頭叼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