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樁往事
方宅修在城郊,周圍沒幾戶人家,從前有方宅作為中心帶來些亮光,現在棠仰在這兒,入夜從不點燈,整個城郊黑漆漆一片,月光再亮,愛莫能助。
他們這一路走過去,除了腳步聲,就剩下不知從哪兒傳出的蛐蛐叫,明堂發現棠仰沒有呼吸聲,或者說他呼吸的聲音很輕且緩慢,在一路到底光禿禿的小巷道裏還挺瘆人的。
明堂與他并肩走着,搭話道:“這宅子的位置選得不好,巷子直挺挺通到大門。”
棠仰沒理他,眼看到木門跟前了,上面貼着的大紅喜字可能沾過金粉,折射出一些閃光來。
明堂又說:“你猜他家鎖門了嗎?”
棠仰似乎翻了個白眼,一把推開了虛掩着的門,“你看我平時鎖方宅的門嗎?”
光滑的木門未上漆,并沒有如明堂所想象的發出吱呀一響,它無聲無息地開了,露出裏面一方天地來。
小院裏并沒有鋪地磚,還是黃土地,院角死樹,伸出長牙舞爪的枝杈。往屋裏瞧,門窗緊閉,窗紙缺了一角,露出一個黑洞。
明堂轉了一圈,沖倚在門上抱着胳膊冷眼旁觀的棠仰說:“這兇宅不夠格,連口井都沒有。”
的确,這裏看起來只是一個荒廢了的老宅,要說有什麽能把人吓一跳的,大抵就是不知在哪條縫隙裏鑽着的蛐蛐兒,突然亂叫。
棠仰打了個哈欠,“你不覺得這兒挺破的?”
“是挺破的啊。”明堂走到屋門口,試着拉了一下門,意外的,門從裏面挂了鎖,大抵是因為屋裏有那對夫婦的值錢物件。
明堂反應過來,“白天他們還待在這兒吃飯納鞋底,天蒙黑了才走。”
夫妻二人只是夜裏不住在這兒,這院子看着卻像荒了十幾年了,未免也有些——太破了吧。
棠仰笑着走進來,對明堂道:“也指不定是人家懶得捯饬呢。”
他站在院子中間,仍然抱着胳膊,顯得輕松随意,明堂這才想到棠仰才是方圓幾十裏妖魔鬼怪的頭兒,他愈發覺得有趣,于是當着棠仰的面又拽了一下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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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夫妻二人晚上回娘家住,那你說說——”
“這門是誰從裏面鎖上的?”
宅子小得可憐,一間正屋連同右邊一間單耳房,夫妻倆似是真毫不懂行,從裏到外,風水差極了。
明堂松開拉門的手,退到棠仰身邊悠悠說道:“我再賭一包瓜子,屋裏沒有後門。”
“不賭。”棠仰利落地拒絕了他,“本來就沒後門。”
兩個人在院落裏靜默了會兒,明堂開口道:“估計是咱倆氣場太強了,回去吧。”
棠仰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想也不想扭頭就走,明堂被他傳染也覺得有些困意,他快步趕上棠仰,不忘順手帶上木門。
在兩扇門漸漸緊閉的那一刻,一聲女子的輕嘆無端在院內響了起來,像門扇葉生鏽後發出的哀嚎,溶進化不開的暗裏。
“唉……”
當然,明堂并沒有聽到,他滿腦子都是棠仰打哈欠的樣子,像他常逗的那只花斑野貓。
下大雨了,李氏坐在窗邊納着鞋底,外面突然陰了起來,幾聲雷鳴後,滴滴答答落起大雨來。
她男人今天要到城東去買些東西,早早便走了,李氏把針紮在縫到一半的鞋底上,雨越下越大,潲進她的針線籃子來,她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把叉杆收起,關上了窗子。
離天黑還有幾刻,鞋底也沒有納完,更何況雨聲如雷,連成了水幕,一時半會兒打着傘也走不開。
不打緊吧……李氏自言自語了幾句,拿起鞋底和籃子從耳房出來進了正堂。
他們晚上回娘家,整個家裏只有正堂桌上這一盞油燈,從沒點過,燈油都被老鼠偷舔幹淨了,李氏找了半天也沒摸出火折子,只能從竈臺上拿了打火石回來,順手關上了屋門。
屋裏這下昏暗起來,李氏心有點慌,她擦着打火石湊到油燈跟前,手抖了幾次才點亮了油燈,布滿老繭的手感受到火苗的灼熱後,她安心了幾分,不知不覺松了口氣。
小盞油燈只照亮了桌前那點地方,李氏的影子晃了一下,在地上被放大了不少,她看了一眼影子,疑神疑鬼地回了個頭看看身後,這才重新将針拔出來,就着燈火縫起線來。
在點豆一樣的雷雨聲中,她發現自己的耳朵靈敏起來,雨打在窗紙上像要刺破一般的啪啪,身下椅子木頭與木條咬合處發出的嘎吱,桌腳高低不平、被她壓了一下後一小聲砰,還有棉線穿過厚厚的鞋底,那讓人牙酸的拉扯聲。
李氏的心又撲通撲通跳了起來,她擡頭環顧一圈四周,除了地上她黑色的影子,什麽都沒有。
這是最後一個了。她定了定心神,擡手去揉被燈烤得酸疼的眼,合上眼皮的那一刻,她看見一道黑色的東西從她餘光處蹿了過去。
李氏哎呀一聲,手頓在了那裏,不敢再睜眼。
她背後其實是牆,此時卻有種空蕩蕩的感覺,李氏強定着自己不回頭去看,她聽見屋裏開始窸窸窣窣,像雨小了,像人在交談。
但,這聲音是在屋裏,屋外傾盆大雨,電閃雷鳴,好像此時,是好些人擠在李氏這間小小的屋子裏避雨。
李氏張了張嘴,她的手不知不覺發涼發僵,她甚至不敢轉頭,只用眼仁兒瞥了眼耳房。
那兒其實也黑漆漆的,但窗紙透出灰白的亮光來,顯示出外面并沒有天黑。
“唉——”
一聲幽幽的長嘆在李氏的耳邊炸開。
她終于啊的一聲尖叫起來,低頭沖進了耳房,本能地踩上床榻挨緊窗子,與此同時,屋門被扣響了一聲。
咚,咚。
随着緩慢而刻意的叩門,屋外的雨聲驟停。李氏聽見,積雨順着瓦片滴下來,落在青石板上的啪嗒聲,她稍喘了口氣,至少雨停了。
現在,她可以奪門而逃了。
但,方才清晰地叩門聲令她心有餘悸,她聽着積水打在石板上的聲音慢慢消失了,心略微平靜了起來,她想推開窗子看看外面到底怎麽樣,又怕窗戶大開遭遇不測。李氏撫着胸口猶豫了片刻,緩緩趴下身子,把眼睛靠近了最下面,窗紙破了的那一塊兒小洞。
她看見外面一片白色,有些粉末感,像一堵牆,李氏怔了一下,想起來她家院子是土地,沒有什麽青石板。
她腦子裏還在回憶着這件事時,那面牆緩緩動了,向下移動,視線內露出了一顆充血的紅色眼睛,還有一顆豎瞳。
李氏失聲尖叫,她從窗臺上彈開,透過窗紙,她看見一個黑影同她一樣從屋外趴在那個小洞上,朝內窺探。
明堂從橋頭買完了瓜子,溜達回方宅。他邊走邊皺起眉琢磨這除了甜沒別味兒的東西到底有什麽好吃的。路過糖板栗的攤子,又順手買了一包。
也不知道木簪子能當幾個錢。
照例是從偏門進去,畢竟明堂借住在此是沒經過方家主人的允許,總讓人看見進進出出的不合适。他在後院裏找了一圈沒能找到棠仰,擡頭瞧瞧,屋頂也沒有。昨晚下了一夜暴雨,瓦片還是濕的,方宅的草木無人打理,都肆無忌憚地瘋長起來,有股好聞的青草香氣。
方家是大戶,除了主廚房,後院裏還有小的,明堂過去時,棠仰正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坐在門檻上。
筷子夾着細面挑起,棠仰盯着看了幾眼,又默默地放下了。
明堂湊過去也坐在門檻上,一只胳膊撐在膝蓋上托着下巴,側頭看棠仰,“呦,你還吃飯啊。”
棠仰捧着面條白了他一眼,“妖怪抓人不也是為了吃。”
“那你吃着,”明堂笑,回身看了眼竈臺上蓋住的鍋子,“有我的嗎?”
棠仰沒理他,低頭看湯面,就是不動筷子。
從袖子裏摸出糖板栗,明堂在他眼前晃了晃,說道:“吃吧,吃完了有瓜子,有板栗。”
此話一出,棠仰一手端着碗,一手抓過了油布包,然後把碗推到明堂面前,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面是你的了。”他打開油布包嗑開一個板栗,“不過我勸你最好不要吃。”
一天下來,明堂還沒還得及正經吃過什麽飯,現在面條擺在眼前,确實有些餓了,他夾了一筷子吹涼,偏頭問道:“怎麽,你做給自己吃的東西,總歸不會下毒吧。”
棠仰嘟囔起來,“反正,不好吃。”
雖然沒嘗過,但面的賣相還是有的,明堂想着能有多難吃,咬了一口。
栗子殼被丢在地上,棠仰專心致志地咬開下一個。
明堂緩慢地咽下了面條,放下筷子,把碗擱在地上,“為什麽不放鹽呢?”
“棠仰,你為什麽不放鹽呢?”
“因為沒鹽了啊!”棠仰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們走的時候倒是把鹽和茶葉都帶走了。”
方家主人去揚州後半月,家眷也終于不堪邪祟,搬離了主宅,随着去往揚州,這裏已人去樓空多日了。明堂側過身子,有了種很不好的預感。
“棠仰,你要是敢跟我說這些面是二十多天前的,我就——”
“就怎麽樣?”棠仰揚起眉挑釁道,“親我?”
明堂原本也沒太想好後面說什麽,于是順勢接了下去,“對,就親你!”
吃着板栗的人切了一聲,突然又慫了。
當然,不管這碗裏的面到底是不是放了大半個月的,明堂都不想再吃了,他站起來把碗端回竈臺上,再走回來時,發現棠仰還在剝第三個栗子。
明堂站在他旁邊看了會兒,恍然大悟道:“你是不是不會用手剝板栗,只會用牙嗑?”
“要你管。”艱難扣開栗殼的手頓了一下,棠仰惡狠狠地說道。
明堂搓了搓手坐回門檻上,“我來幫你,夫君!”
這回棠仰翻了個白眼,但沒有猶豫,把油布包遞了過去。換他支着下巴看明堂,那個人把板栗捏開口,很快就削出一個來,得意洋洋地放到他手心裏。
他沒吃那個來之不易的板栗仁兒,而是擡頭對明堂道:“李氏瘋了。”
明堂挑了挑眉,“哪個李氏?”
“就那對夫婦呗。”
“哦,”明堂了然地點頭,“你怎麽知道的?”
棠仰把板栗放進嘴裏,含糊不清道:“這憲城裏,沒有我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