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樁往事
俗話說得好,請神容易,送神難。
棠仰原本以為明堂這般輕佻之人,在方宅裏住上幾天便會膩味,哪成想一來二去旬餘日了,明堂還是穩坐釣魚臺,絲毫沒有離去的跡象。
他好像确是一個無所事事的道士,每日晌午前出門溜達一圈——不曉得是做什麽——半下午就在院裏逗逗跑進來的野貓,或者掰點饅頭渣喂魚。
自從棠仰占了方宅後就沒人管過一池錦鯉,魚餓得吐口唾沫星子都恨不得圍過去,每當明堂站在池塘旁的大石頭上撒饅頭渣時,腳下一團金紅。
棠仰自己才是正了八經無所事事的主,他不理明堂,只是把窗戶用叉杆子撐起一小條縫,蹲在牆邊偷偷看,每當明堂靠近後院裏那棵參天梨樹時,都提心吊膽。
這天明堂出門回來後披頭散發,徑直走到了棠仰上房頂時老躺着的那個位置底下,仰頭喊:“棠仰,你下來!”
太陽正落山的時候,霞光乍現,明堂眼底下的那顆朱砂痣像一小滴血,又像天際的火燒雲。
棠仰換了只腳翹着,利落回答:“我不!”
明堂自言自語了句“我就知道”,從袖口裏摸出一包東西,舉起來晃了晃,又喊:“城東老李家蛋黃酥!”
“不愛吃!”從這個方向,只能看到棠仰的後腦勺,用發帶捆着的頭發紋絲不亂,不為所動。
“好,我猜也是。”明堂打開那個小油布包,自己拿了個蛋黃酥咬了口,甜裏帶鹹,味道不錯,但他不樂意吃甜口,只咬了一小塊兒便又摸出來一個油布包,沖棠仰道:“城中五姑娘鋪的蓮子糖。”
棠仰立刻翻了個身,趴在房頂上,他把胳膊肘撐在屋脊上,托着腮,對明堂勾手,“扔上來!”
明堂想了想,把自己左手拿着的那個咬了一口的蛋黃酥塞進嘴裏,剩下那些打上結,和蓮子糖一起丢上了房頂。
不過,棠仰只伸手接了蓮子糖的那個油布包,蛋黃酥可憐兮兮的,被扔上半空,然後掉進了草叢。
“祖宗,你知道那幾塊兒要多少錢嗎?”明堂很是心疼。
布包打開後,是包着雪白糖霜的蓮子糖,五姑娘鋪子的蓮子糖賣的緊俏,價格也比別家貴上不少,想到明堂“兩袖清風”的樣子,他肯定是把身上唯一值點錢的那個白玉簪子當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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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仰眼珠子轉了轉,得便宜賣乖,“看在蓮子糖的份上,有什麽事啊?”
明堂抱着胳膊擡頭看他,笑得也不知是風流還是流氓,“勞您給看看城裏誰家鬧邪祟,我去衛道除魔,順帶搞點錢花花。”
房頂上,棠仰卻不回答,而是拾起一粒蓮子糖,嗑瓜子樣的放在牙尖上輕輕嗑開,把裏面的苦蓮心挑出來了,這才放進嘴裏。
明堂不催他,而是擠兌說:“你多大了,還不吃蓮心。”
“你管我,”棠仰沖他吐舌頭,連吃了幾粒糖,這才悠悠道:“憲城人旺,財祿旺,陰路也旺。”
“我不是你媳婦嗎?為什麽不管你。”明堂不理會棠仰的認真作答,反而逮住機會調戲起人來。
翻了個白眼,棠仰不受挑釁,繼續道:“出門三十步右拐,擡頭見喜。”
令人滿意的明确回答,明堂沖棠仰眯眼彎彎嘴角,轉身從偏門出去了。
天就快黑了,明堂順着小巷子認認真真數了三十步,朝右一拐。
這倒是別有洞天,右邊又是一條小巷道,盡頭處一戶人家,木門掩着,門神風吹日曬褪盡了顏色,反倒是上面壓着的大紅喜字,像是新貼上去的。
明堂理理頭發,咳嗽幾聲把自己搞成不男不女的啞嗓,一邊懊悔把饅頭全喂魚搞得自己裝道姑多了層難度,一邊走上前扣響了門。
天完全黑透的時候,明堂回來了。
棠仰剛從屋頂上跳下來,一整包的蓮子糖吃得他嗓子發齁,正欲晃悠去廚房找點水喝,就瞥見明堂從偏門蹑手蹑腳地溜了進來。
“明堂!”棠仰叫住他。
低着頭的明堂吓了一跳,猛一擡頭,露出從下巴延伸至脖子的三道紅痕來。
棠仰噗嗤一聲樂了,“你怎麽搞的啊?”
“別提了,”明堂很是憂慮地摸了摸下巴,“我到你給我指的那戶人家門前,應門的是個男的,看我楚楚可憐,跟我多搭話了幾句,沒想到他家那新媳婦一眼看過來說我勾搭她男人,上來就撓,幸虧我躲得快,我可還得靠臉吃飯啊……”
“忘提醒你了,他家那女人是出了名的悍婦。”棠仰幸災樂禍,走近了看明堂光潔皮膚上的三道血痕,“你得拿水好好沖沖,要是落疤,你可就破相了。”
明堂大驚失色,“什麽?我感覺沒撓到臉上啊!”
“走,去廚房舀點水洗洗。”棠仰背着手,邊往前走邊說,“打聽出來什麽了嗎?”
快步跟上去,明堂搖頭,“我看他家是真有喜。”
“橋頭甜瓜子,告訴你來龍去脈。”
“先欠着,等我有錢了還你。”明堂道。
“也行,”棠仰不多計較,講了起來。
“那倆人并不是新婚夫婦,得有兩三年了吧,男人種田,地在城外頭,女人在家納鞋底。你走得早,再晚點,就能看見他倆人一塊兒出來,他們晚上不住那裏。”
明堂眼雖盯着棠仰的側臉,腦袋轉得也夠快,“房子不幹淨,是嗎?”
“恩,”棠仰并沒有注意到明堂的眼光,而是點頭,“男的上面沒老人,原本自己搭了棚就住在地邊上,好不容易讨着了媳婦,買了小宅子,剛搬進去就鬧上了。大抵一直不安寧,他是叫人坑了,畢竟憲城這麽大,想坑他這麽一個苦哈哈的莊稼漢還不容易?”
明堂已經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接道:“事發以後,夫妻倆礙于面子白日仍留在自己的屋頭,晚上躲回娘家是嗎?”
“沒錯,”棠仰啧了聲,“他們沒錢置辦新房子,但給你三四兩銀子幫忙收拾幹淨的錢還是有的。”
說話間,廚房門口就到了,方宅到底算是荒宅,到處黑咕隆咚,雜草叢生,明堂有些看不清楚,棠仰推開門,邁過門檻走了進去,回身見明堂還站在外面,問道:“進來啊?”
明堂大方承認道:“看不清門檻在哪兒。”
棠仰只好又退出去,拉着明堂把他帶進來,駕輕就熟舀了些水在碗裏遞給明堂。
明堂接過小碗,一語雙關,“你知道的挺清楚。”
“那是,我在憲城待了快一千年了。”棠仰得意起來,由衷建議說:“今天晚上你可以先去探探情況,能拿下來明日白天去找他們夫妻倆就行了。”
說到這裏,他似乎想起來了什麽事,問道:“哎,你為什麽好端端的非要裝成個女的?”
明堂端着水一動不動,“生活所迫,我一路過來,老有人問我到底是男是女,問得煩了;而且裝成道姑,找兇宅住更容易點,一般人不忍心拒絕個貌美如花的道姑,叫她只能去住城外的廢廟吧。”
“你一路過來的盤纏就是靠給人看兇宅?”棠仰略不屑地又啧啧幾聲。
“白住還有工錢拿,穩賺不賠的買賣啊!”理直氣壯地反駁起來,明堂搖頭連連,“搞不清楚方家主人怎麽想的,就是不願意雇我。”
此時眼已差不多适應了黑暗,但明堂心裏打着主意,把盛了水的碗推給棠仰,小聲說:“看不清。”
棠仰盯着他看,看見他一雙鳳目透過暗裏清清楚楚與自己對視着,滿含笑意,就明白這個人又在睜眼說瞎話。不過,他有點好奇明堂皮膚的觸感,于是半推半就拿過了碗。
他沒話找話說:“你從哪兒來的?”
棠仰用指頭尖兒沾了點水,輕輕點到血痕上。脖頸柔軟而溫熱,明堂微微昂着頭,沒在看他。
棠仰突然有點懊惱,他怎麽能随便把這種能被一招斃命的地方輕易交到生人手裏呢,自己可是個真正的妖怪啊。
“道觀下山,不算從哪兒來的。”明堂回答,垂下眼看他,“你呢?”
“道觀裏長大的?”棠仰不答,而是反問道。
“沒爹沒娘,生下來被扔在道觀門口,師父撿到我那天是明堂,就給我起了個名叫明堂。”
沾了水的涼指尖非但不冷,反而在炎炎夏日裏更燥了起來。明堂追問道:“你呢,棠仰?”
“憲城百事通,方圓幾十裏最年長的老妖。”棠仰心不在焉地回答。
明堂的手又不安分起來,趁時候摸上了棠仰的臉,“在同一個地方待了這麽多年,不膩嗎?”
棠仰沒躲,反笑道:“外面就很有趣嗎?”
“不去看看怎麽知道。”
停下朝頸間點水的手,棠仰挑釁般望着明堂,說:“你終歸是會離開憲城的,但我不會。”
“我不會離開憲城的。”
明堂不着痕跡地撥開棠仰端在身前的碗,手游向棠仰下巴微微擡起來。
“世事難料啊。”
緩緩貼上,明堂一寸一寸的側頭向棠仰靠近,他的鳳眼危險地眯着,棠仰沒有拒絕他的僭越,任由他湊過來,明亮的眼裏再度混開意亂的光暈。
然而,就在兩人之間只留二指間距時,明堂看見棠仰的眼一瞬睜開,一掃剛才如水般的眸光,他的下颌仍被端着,卻垂眸看明堂的嘴唇,然後慢慢地瞥目望向他的雙眼。
那種戲谑和隐帶着的得意很明顯,但明堂仍然注意都了這之後藏着的一點不容深窺的涼意。
“我是不會離開憲城的。”他說。
明堂微眯起眼睛,往後退了半步,拉開距離,“不如去給你沒趣兒的生活找點事做,跟我去那家人的宅子看看如何?”
把那碗水放回竈臺上,棠仰轉身走到門口,“去呗。”
他無聲長舒了口氣,有些慶幸明堂沒有讓剛才那個莫名其妙的吻繼續下去。
而明堂呢,他意猶未盡地舔了下嘴唇。
雖然喜歡長得俏麗的人,但還是頭一回這麽想占人家的便宜,月上樹梢,他心裏一片敞亮。
明堂跟了上去,不忘低聲念叨。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