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二樁往事
明堂洗漱完了從屋裏出來後,發現棠仰在院子裏的樹下,伸手撓着一只又肥又大的花貓的下巴。
那是一只三色花貓,胡須軟趴趴的,半垂下來。身上的長毛蓬松,油亮光滑,耳朵和半邊臉都是黑色的,顯得很滑稽,棠仰有一下沒一下摸它,花貓便眯起眼睛,三瓣嘴上似乎露出狡猾的笑容來,頗有些不懷好意。
除了幹淨不少,正是李家的那只老貓!
明堂傻了,剛要開口,老貓卻先舔舔爪子說話了,“小道士,又見面了。”
這才發覺身後有人的棠仰回頭看了眼,臉紅一下,又迅速裝作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把頭扭了回去。
明堂更懵了。
老貓伸出爪子推開棠仰的手,靈巧地兩爪直立站起來,活像個插着腰的老頭子,明堂這才注意到,它說話的聲音是男聲。
“老朽特來道謝。”貓用肉墊爪子理理胡須,說道,“好心好意讓那小寡婦上了老朽的身,不至做個孤魂野鬼,想不到她竟恩将仇報,趕不走了。”
棠仰白了它一眼,站起身,一妖一貓,一高一矮對視開來,“真好意思說,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我說怎麽最近不見你來偷我的錦鯉了。”
“啧!”老貓又小又皺的臉上表情還挺豐富,埋怨棠仰道:“竊,那叫竊!你說話文雅一點好不好!”
棠仰抱着胳膊,把白眼翻到了天上。
這個小插曲逗笑了明堂,他反而蹲下,盡量和老貓保持同樣高度,說道:“多禮,舉手之勞。您貴姓?”
“老朽無姓無名,就是一只老貓。”那貓說着,伸爪子捋一捋胡子,拿腔作态的模樣就像橋底下的說書先生,只差一枕驚堂木了。
明堂大抵也存了心作弄它,又問說:“那您今年貴庚啊?”
“嘿!”話音剛落,老貓便兩爪一拍落地,回到了四肢着地、扭着脖子一臉的奸笑堆起來,“這憲城裏,哪有妖怪比棠仰還大啊——”
“啊”字未落,棠仰飛起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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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老貓動作靈活,背一弓就躲開了。明堂在旁邊幹笑兩聲,不敢接話,棠仰顯然是有點介意起他的年齡來了。
奇怪了,之前沒覺得他很在意這個啊。
一番插科打诨過後,老貓躍上牆頭扭着步子跑了,兩人獨處的時候,氣氛突然尴尬起來。棠仰開始低頭看地上的花花草草,明堂站在原地看他,半晌,開口道:“棠仰,你很介意我親了你嗎?”
棠仰愣了一下,嘴上道:“滾滾滾,滾去買點菜做飯!”
明堂意味不明地笑起來,哼着歌真的出門了。
市集上人不算太多,他在心裏盤算着待會兒做些什麽喂棠仰,不知不覺便晃悠的有些遠了,前面不遠處是憲城富賈宅邸,明堂停下站在原地看了看房梁上懸着的牌匾,“顧府”二字,寫得頗耀武揚威。
剛旋身要撤,卻眼尖瞥見了大門開了條縫,門裏閃出一個小厮模樣的人來,兩人對望一眼,小厮先叫了起來。
“哎呀!明道長!真是神機妙算啊!”
明堂心裏不明所以,面上仍強作鎮定道:“咳,恭候多時了。”
小厮年紀不大,趕忙走近稱贊了一番明堂的“神機妙算”,兩手作揖很是傾佩,“明道長想必早已算到我家老爺要去請,久等了久等了,裏面請——”
一面點頭,明堂随着小厮稀裏糊塗地踏進了顧府,故作高深道:“叫我道長就行了,我不姓明。”
若說方家精巧典雅,顧府布局雖時不時亦有亮眼之處,相較之下,還是有些差強人意的。明堂左右亂看,倒也不怕路過的家仆心裏偷笑他見識短,指不定在那些人眼裏,他這動作便又生“深意”了呢。
顧家人要是也打算扔下房子跑了,此處倒也算是個能住下的好地方。
小厮把他朝裏領,嘴上也不歇着,又說:“實不相瞞,道長站在門口時,我當真楞了一下,以為是哪家夫人娘子出來了呢!”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冒犯了。”
明堂随意揮揮手表示不在意,心裏卻嘀咕起來。
這宅邸風水布局上挑不出毛病,走在裏面偏生有種胸口堵得慌,且顧府坐落在城中心,即便顧老爺乃是有名的富賈,這院子……未免也太大了吧。
“還沒到嗎?”明堂忍不住問道。
“就到了,就到了。”小厮不自然地幹笑兩聲,答。
明堂眉頭一蹙,嘴上沒說什麽。
等明堂數到六進第五扇垂花門時,兩人終于走到了地方。只見涼亭之下站着一位翩翩公子,白衣如雪,貌雖不驚為天人,稱贊一句風流倜傥卻不為虧,大抵是顧老爺的公子在候着。
哪想到小厮快步迎上去,俯低作揖道:“老爺,道長來了。”
想到年紀相仿,人家已家財萬貫,自己卻還靠坑蒙拐騙住在別人不要的兇宅裏,明堂頓覺陣陣心酸,又礙于“高人”的形象無法表現,也上前兩步,略一施禮,“顧老爺。”
顧鴻微笑點頭,架子端得不高,倒也盡顯主人身姿,這番問候過了,他開門見山道:“今日請道長過來,是為府上發生的一些怪事。”
他手往前一伸,帶着明堂從涼亭裏出來,似乎要原路返回。
“家父去年除夕仙逝,我繼承家業後,便有所察覺。”
顧鴻與明堂并排走着,慢慢講了起來。“想必道長來時也發現了,我這宅院,大到出奇。”
“咱們憲城可是寸土寸金的地方,我這小院兒修在市集旁,道長日日往來,應該是每天都能從大門和院尾經過一遍的。”他背着手,頓了頓,繼續說道:“就是再大,也不應該大過市集。”
明堂點頭,嘴上說:“你這兒是六進,比市集大多了。”
顧鴻淡淡一笑,“道長,如果我說,我這院子只有三進呢?”
明堂眉峰一蹙,沒有接話,只等顧鴻接着講。
“一開始,在府上待了許久的仆從迷過幾次路,不久後便有宅院變大了的流言傳出,我身子骨差,不常出門,鮮少踏出府門,因此并未察覺,只當是仆從為自己犯迷糊找的理由。”
不知不覺,兩人過了一道垂花門,離開最內裏的深院後,明堂發現顧鴻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就連有下人從旁經過低頭問候也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後來,府裏丢了好幾個丫鬟,我問了門房,未曾見過她們出了大門,幾個姑娘,自然也不會是翻牆出去的。”他說着,側頭斜了眼跟在後面的小厮,“小甲。”
被喚作小甲的小厮立刻走過來,接過了話茬。
“老爺待下人一向不薄,更何況府上仆人多,分到一個人身上,勞務并不重,我們實在是想不通她們為啥要偷跑。”說到這兒,小甲瞪大了眼睛,臉色發白,“誰知道沒幾天就在三進院的假山池塘裏發現了那幾個姐姐的屍首,雖然都泡腫了,卻還是能看出來,是讓人掐死的!”
“那之後,府上常走失一些下人,有的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也有的找到了,都給掐死了,而且都是在宅裏找到的!”
顧鴻嘆了口氣,說道:“更怪的是,陽春開始,幾個自幼跟随我左右的心腹發現府裏的仆人變得更少了,但對一對名字,沒再有人失蹤,我與其餘下人不太熟識也便算了,小甲他們回憶了下,也沒覺得有哪個臉熟的沒了。”
“也是從那之後,‘宅院變大了’終于開始明顯起來,我們發現院子多了一進。”
從他們身側又經過三個丫鬟,明堂暗暗嘶了一聲,心道他可一點沒覺得仆從少。
然而接下來,顧鴻說的話讓他脖後一涼。
“到立夏過後,宅院又多了一進,我和幾個心腹察覺到了一件事。”
他站定腳步,看向明堂,“下人們變多了,比最開始還要多,可我們不知道究竟多出的是誰,就像這宅裏,究竟哪一間院子才是多出來的那三進一樣。”
到此,明堂看向顧鴻的眼神已隐隐約約帶了點敬佩,這哪裏是什麽怪事,已經到了頭懸在褲腰帶上了好嗎!方宅主人要是有他一半定力,現在也不會空出來那麽大一院子便宜了明堂棠仰!
顧鴻似乎察覺到了,搖了搖頭苦笑起來,“道長定是奇怪顧某為何不搬離此處了。”
明堂趕緊點頭。
“實不相瞞,每每顧某想離開,便會有仆從慢慢跟在後面,快到大門時,幾乎要将顧某圍在中間。他們既不讓開,也不說話,直沖着顧某露出涼絲絲的笑,此情此景,哪裏還敢再往前走。”
說完,他沖明堂拱手,“懇請道長出手相救。如今顧某已覺錢財乃身外之物,酬勞多少,道長盡管開口。”
“好說,好說,”明堂連連擺手,勸顧鴻道,“顧老爺留步吧,別再往前了。”
“這活兒我拿下了,不過我喜歡晚上開工,煩請顧老爺您入夜後,後院為我留扇門。”
小甲好像看出明堂聽罷了前因後果,不想多留,慌不擇言問的便有些失禮,“道長為何匆忙要走?”
被戳破了的明堂尴尬笑笑,指了指袖子說道:“實不相瞞,趕着回去給內人做飯,菜還沒買呢。”
意識到自己唐突的小甲臉立刻紅了,倒是顧鴻意味深長哦了一聲,再拱手道:“既然如此,恕顧某不相送了,道長請回。”
明堂回禮,一刻也不多停,轉身便撤。
待他走出老遠,小甲突然反應過來,一臉懵地嘟囔說:“哎?不是道士嗎,哪兒來的內人?”
這邊,明堂腳步挺快,沒人領着也順利走到了大門,他看了一圈沒找見門房,就自己過去推開了,邁過門檻兒。
回身關門時,明堂看見游廊目所及盡頭處,有個丫鬟趴在柱子後面,探出頭來直勾勾盯住他,咧開嘴露出了一個陰森森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