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頂撞
曾臨回到宴席上時,那方桌上只見太子一人飲酒,便問道,“信王殿下去哪裏了?”
太子正聽戲聽得入神,經曾臨這麽一提,便回頭看看,信王果然不見了,他奇怪道,“阿琰方才明明還坐在我身邊的,”太子又想起來什麽似的,轉身又問曾臨,“那你剛才去哪兒了?”
曾臨道,“方便去了。”
太子點點頭,“可能阿琰也憋不住方便去了。”
迦容蹲在池塘邊洗了一把臉,随便用袖子擦了擦,想着方才曾臨跟她說的話,心裏忽然跳的厲害,盡管是在初春的寒夜,盡管這池塘的水冰冷刺人,但迦容想到方才席間顧晰兄妹的嘲諷與得意,又看到孫含英的沉默,心中依舊火苗灼灼。
回到席上時,顧顯正吃什麽東西塞住了,孫含英着急地緊,連忙在他背上猛拍,連着拍了好多下,顧顯才将那糕餅吐了出來。迦容見狀,見顧顯咳得有氣無力,氣惱道,“你怎麽搞得,都知道自己嗓子細了還吃這麽粘膩的東西?”
顧顯被迦容沖的有些無奈,邊咳邊說,“我……那是炤哥哥給我吃的……”
對面的顧炤聽到此話立即高聲說,“阿顯,這東西是我給你的,但吃不吃在你!我怎麽知道你連這麽小的糕餅都不能吃,再說了,又不是我硬塞給你吃下去,你自己嘴饞想吃怪不得我!”
迦容冷着臉,當即便反擊道,“你少裝!我弟弟才八歲,看到好吃香甜的東西當人克制不住,明明是你,知道我弟弟身體不好,還拿這種東西來引他,他今日要是真塞住喘不過氣,你擔得起嗎!”
顧炤拍案而起,“你唬誰呢……”
“好了!”孫含英喝了一聲。
顧炤本想繼續争辯,這下太太發話,便不作聲了。
迦容心裏窩火,見孫含英卻始終沉默,便着急說道,“明明是他有心害弟弟,你為什麽不懲罰他?”
孫含英在府中多年,到底什麽狀況心中自然清楚,眼下她只是不想把事情鬧大,畢竟現在還是在老太太的地方,萬一鬧出個什麽事引得老太太不高興最後受責難的還是迦容。只是她心裏怎麽想,迦容哪裏會知道,甚至迦容終于肯和她說一句話,連個像樣的稱呼都沒有。
孫含英的心裏隐隐作疼。
許久,孫含英才言,“迦容,今日家宴是因你辦的,你現在該去向祖母敬茶行孫女之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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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容愣住,頓時,滿腔的火氣像是撞在了一團棉花上,然而并沒有消失,只是所有的不快都積聚在五髒六腑中,讓她開始恨她娘的不争與懦弱無能。她心裏大約開始明白,所有人都是畏懼端坐在那處的老太太的,誰都不敢在她面前放肆,誰也不能,因為老太太掌握着所有人在顧家的榮辱。然而,迦容更是想,也許正因如此,顧炤才有可趁之機,他拿準孫含英不會在這裏罰他,他拿準孫含英會當他是小孩子不跟他計較,他拿準孫含英如今仁慈軟弱,所以便當着她的面與自己吵鬧……
迦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何以這樣惡毒?可是,迦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三山庵呆過那些日子,那裏是皇城腳下第一大庵,她日日看到那些香客來向觀音娘娘求願,她曾經想,佛祖一定會成全這些人的。可是有一日,她為了撿起掉落的燭臺而鑽到供臺下方,恰巧那時,一個婦人正在誠心求願,她說話略微哆嗦。迦容好奇,便偷偷撩起明黃垂布的一角,見那婦人雙手合十,微微發抖,看看四下無人,便閉上眼,慌忙念叨,“求求娘娘,千萬別讓那小賤人生個男丁,一定不能……最好一生下來就夭折……不要男丁……不要男丁……您若是成全了我……我天天給你燒香……”迦容以為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一個人的心怎麽會這樣惡毒,當着觀音娘娘的面,盡會如此說。
後來,她見得多了,心中也就漸漸見怪不怪了。所以面對今日的顧炤顧晰兄妹,她才會如此猜度,或許,一個孩子根本不會這麽想,大人卻會,大人怎麽教,孩子就怎麽學,就如同孫含英仁慈,所以顧顯也在被人戲弄時也傻傻的,不與人計較。
孫含英見迦容盯着桌面出神許久,便伸手在她面前劃了一下,催促道,“迦容,在耽擱些什麽?還不快去。”
迦容驀地反應過來,看看孫含英,又看看對面吃着瓜子的顧炤,意外發現他身邊的位子竟是空的,顧晰什麽時候不見了,順着前方看去,見顧晰正乖巧的趴在周氏的桌上,與祖母一同欣賞那幅張公百的《九世同居圖》。
看到那張圖,迦容心裏咯噔了一下。
孫含英又催促了她一聲,迦容看了看她,因心裏始終生着氣,所以繃着面色,負氣地端起剛沏好的熱茶,起身一步步向周氏的方向走去。
當下,迦容的耳邊充斥着臺上戲子的吟唱,嘈雜的弦樂絲竹之聲伴着一句接一句的清亮鳴唱,還有衆位看客的時不時發出的拍案叫好聲……她一步步地走近周氏,這個雖說是她親祖母卻離她再遙遠不過的人,此時正慈愛的撫摸着顧晰的頭發,欣賞案上的那幅畫卷。
迦容說不清此刻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也許是嫉妒,也許是怨恨,也許是難過,也許是不甘,明明自己的爹娘的親生女兒,卻為什麽在祖母眼裏不如顧晰?為什麽從前不在家中長大,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卻不受親人歡喜,反無端遭人嘲笑?
“迦容給祖母敬茶。”她上前,在周氏案前跪下,捧着茶碗,只說了一句便沉默不言。
大概是周氏沒有留意到有人上前,所以便沒有擡頭,倒是她身邊的顧晰,擡起眼皮,見迦容跪在面前,便輕拍了周氏的手腕,道,“祖母,姐姐給您敬茶來了。”
周氏聽聞,擡起頭,見迦容捧着茶碗,跪在桌案的另一邊,目光始終平視前方,冷淡。周氏這大半生閱人無數,光看迦容這樣的姿态,便想這孩子日後定是個執拗的主,心腸太硬,不服軟,明明是女孩身子,卻生了個男子的心性。
是福是禍,誰可知啊!只是,若是禍端,是否會牽連身邊的人?自迦容回來的那一刻,周氏便這樣擔憂着。
“将茶放上來吧。”周氏道。
迦容自然聽得出,那話裏的冷淡疏遠的意味。
她沒有猶豫,原本跪着的雙膝便立刻擡起了其中一個,準備起身将茶碗放在案上,只是兩腿都起來時太過迅速,恰巧腳下裙擺想是被桌腿壓住了,因她動作稍快,還未反應過來之際整個人便向前倒去,只一刻的功夫,茶碗碎裂在案上,裏頭原本裝着濃香四溢的淩陽瓜片,只不過此刻,茶水便潑在了攤開的那幅畫卷上,暈開了一片。
迦容整個人俯在案邊,見狀忽然側開了身,低頭不經意間,她似乎看到顧晰伸回去的腿。迦容頓時什麽都明白了。原來還以為是被桌腿壓住了裙擺,現在看來,迦容真覺得自己實在是小瞧顧晰了。
“姐姐,你怎麽能這麽不小心呢!”
顧晰忽然而來的高聲言語,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迦容能感覺到此刻突然而來的安靜,能感覺到衆人彙聚在此的目光,她一下子如芒在背。
她咬咬嘴唇,“祖母,對不起。”
周氏沒有看她,只是冷冷的看着那幅畫,不緊不慢,道,“一壺好茶,一幅好畫,”她擡起頭看看迦容,吐出兩個字,“毀了。”
迦容心中猛然一沉,忽然想到曾臨先前與自己說的話。
她恍然明白,曾臨能做父親的學生,那便是一等聰明的人,他在這司空府中呆了這麽些年,什麽樣的禮節不清楚,什麽人的秉性又不清楚。自己雖說剛來,可心中想什麽卻被他一眼猜透。他定是看到杜勇獻畫時自己臉上的不屑與憤懑,所以知道自己定會心有不甘卻無處發洩,他清楚此後自己必定會要上前敬茶,又見顧晰在旁,想到顧晰與自己的過節,定會橫生枝節。
所以,他提前告訴自己,那幅畫根本就是假的。
顧晰的話語中皆是心疼,“這可是古董啊!被水泡成這樣……祖母,舅舅的一番心意……”
周氏早已愠怒,看着迦容,冷聲說,“一個人做錯了事,不是只有一聲對不起就可以挽回的,你已經毀了這幅畫,即便你再說一萬聲對不起,這幅畫都不會再回到先前的樣子!就如同一個人死去,便再也無法活過來!”
顧恒與孫含英聽到此話,皆是心中一顫,只是一幅畫,老太太何以還要牽扯出早年二爺的事?
孫含英連忙道,“老太太,迦容不是故意的……”
“不管是無心還是有意,做錯了就是做錯了!”周氏怒道。
迦容抿着嘴,片刻後,才擡起頭問道,“祖母,道歉真的沒有用嗎?那為什麽之前顧晰向我道歉時,您卻說,事情過去了就過去了?倘若今日打翻這茶碗的是顧晰,您還會這麽生氣嗎?”
“你放肆!”周氏喝道,“你在跟誰說話!”
迦容目光堅定,“我當然是在和您說話!”
周氏看着她,“照你這樣說,我對晰兒是有所偏頗了?”
迦容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一幅畫與一個人的生死有何關系,您再生氣,又何必将這兩件事相提并論?”
迦容自然不知周氏心中的郁結之處,偏偏又提出這一句來,當即便叫周氏胸悶氣短,一手捂着心口一手顫顫地指着她,“你……你……說什麽!”
顧恒見狀,連忙上前扶住母親,“母親,母親……您別生氣,別生氣,迦容還是個孩子……您別跟她置氣……”
孫含英卻是愣在了原處,她心道,一切都完了。
太子搖搖頭,對曾臨道,“這個容姑娘,太烈了些,在外邊呆的久了,有些不知分寸。”
曾臨看着上方的一幕,情況似乎比他原先預想的還要壞,他只想到顧晰會給迦容使絆,所以便告訴迦容那畫是贗品,以此作為開脫理由,免被周氏責怪。只是沒想到,迦容竟當衆與老太太頂撞了起來,事情反而鬧大了。
他見太子這樣說,便嘆道,“她到底還是年紀小。”他神情有些自嘲,是啊,她才十三歲,如此性情,就像當年的自己,那時,自己才剛剛被顧恒收為學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