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重見
大齊千狩元年,正是春暖花開之際,三山庵前車水馬龍人流不息,這日天氣晴好,陽光普照之下,庵內香火鼎盛,想是吉日。不少大齊達官貴人的轎馬停在門前,由下人攙扶着下車的多是身着錦緞的貴婦,身旁由女兒陪着,望見那臺階之上紅門之後的煙火袅娜的香鼎,皆是滿臉的虔誠。
“今日是什麽日子,來三山庵的人這樣多,這裏雖說皇城腳下,平日來時也沒見這麽興旺過。”周氏端坐于車架內,撩起窗帷看外邊的風景,疑問道。
孫含英伴在一旁,随着周氏的目光向外探看,而後才眉頭纾解,笑道,“老太太,我記起來了,正巧後個是宮裏進新家人子的日子,皇上五年才一次大選呢!”
周氏端坐,撫弄着繞在指上的一串紫檀珠,淡淡道,“五年選一次家人子,多少人指着這個機會盼着出頭呢。”
“是啊,當今聖上子嗣不多,皇後娘娘急于為皇家開枝散葉保皇家根基穩固,想必心裏也是極為着急的。”
周氏冷然道,“所以我說,女人無用,咱們身為女人,這輩子都是為丈夫為後代活着,這大齊天下,是男人打下來的,女人除了依靠男人,別想謀其他的出路。”
孫含英聽後不語,婆婆的話裏意思有些沉重,自然也有暗示她之意,若不能為丈夫和子嗣帶來榮耀,那女人的一輩子都将沒有價值,她佯作聽不懂,岔開話題道,“五年一次大選,下一回,就該輪到咱們顧家的女兒入選了!”
周氏面露不舍,“如今晰兒皎兒年歲尚小,我還想着讓她們在我身邊多留幾年呢。”
——
“今日大姬要過來?”三山庵的廚房內,一名年歲不大的姑子正和另一名老姑子竊竊私語,“奇怪,今日來得都是為女兒求前途的官婦,大姬雖是顧家老夫人,可顧家這會兒應該沒有适齡女兒吧,我記得,顧家大小姐顧晰不過才十二歲,還沒到進宮的年紀呢!”
老姑子點了下那小姑子的腦門,“你這丫頭別瞎說,大姬今日過來不是為這個,是為了顧顯來的,顧顯身體一直不好,這唯一的嫡孫可是大姬的心頭肉,不為他求為誰求啊!”
小姑子轉轉眼珠,忽而笑道,“哦,是顧顯,就是那個病秧子啊!”
“噓——”老姑子又拍了一下她的腦門,“你這丫頭說話知道點分寸!這話要是傳到大姬的耳朵裏要你的好看!師父都保不了你!”
小姑子被她拍得頭疼,揉着腦袋怨道,“你就知道拿師父來吓唬我!”
“去去去!”老姑子也不耐煩了,“我還有事忙呢,你該幹嘛幹嘛去!”
小姑子見狀又堆着一臉笑追了上來,嗓音甜甜的,“聽說今天有好吃的,絕塵師父,要不給我先嘗點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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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得你,那些是給各位今日來的香主吃的,哪輪得到你來!去去去,到前殿算命去!”說罷,絕塵連連将小姑子推出廚房。
小姑子撅了撅嘴,沖着廚房嚷道,“有什麽了不起,香主們是人,姑子就不是人啊!”
不過似乎沒人理她,她自覺無趣,只好垂頭喪氣的去了前殿。
這會兒前殿正是人最多的時候,小姑子初來三山庵不久,知道這裏興旺,卻從沒見過這麽多人,她今日奉師父的命在這裏給人家解簽,看着這麽多人心裏倒是歡喜起來,于是理了理略微嫌大的袍子端坐了下來。
正巧,那邊一對氣度不凡的母女求完了簽,猶疑之下向小姑子這邊走來,小姑子遠遠地便仔細打量了一番,母親約莫三四十歲,曲眉豐頰,風韻不減,女兒只是十幾歲的模樣,卻是相貌嬌美,容貌绮麗,眉目間勝光似雪,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
小姑子心想,這姑娘若是去了皇宮裏,必定會以姿色得寵。
正想着,那對母女已經在她面前坐了下來,母親打量了一番小姑子,說道,“如此年輕的師父,這庵裏沒有其他人了麽?”
女兒卻是含笑,溫婉許多,拉着母親道,“既是安排,我想這位小師父必定不差,小女子方才求了簽,這會兒能否勞煩小師父幫忙解簽?”
小姑子一樂,“姐姐真是說話好聽的很,把簽給我,讓我看看吧。”
女子見這小尼姑模樣可人,膚色白皙,雙眼如一泓清泉,頓時心生好感,忙将手中的簽遞了過去。
小姑子看了看那竹簽,赫然寫道——炎炎烈火焰連天,焰中還有一朵蓮;到底未燒終不害,依前生葉長枝根。
她自幼接觸佛理,自然一目了然,這其中的寓意心中自是無比透徹。定了片刻,她假意裝作在研究簽子,餘光卻偷偷打量了面前那女子一眼,那女子如此貌美,又是滿臉的期待,眉間有股巾帼之氣,想必是希望将來能有一番作為的人,自己到底該說什麽?
“怎麽?小師父莫不是告訴我,你看不懂這簽?”那女子的母親等的心焦,免不了不耐煩了。
小姑子慢慢将竹簽收于掌心,神色嚴肅起來,認真道,“我想和兩位香主說的是,此簽乃是上上簽!”
“是真的嗎!”女子叫了出聲,兩眼頓時煥發出神采。
“是。”小姑子解釋道,“這簽意是指,雖說将來險境難免,但香主智慧異常,終能化險為夷,免危難而不傷其身,香主有貴人之相,将來必定是受貴人相助,營謀思量自是穩當順暢。”
這話一落,母女二人喜悅之色溢于言表,頓時起身拜謝,那女子道,“我父親是太常黃鞍,單名一個妍字,今日得小師父貴言相助,他日必不忘!”
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了周氏與孫含英的眼中。
待那母女離開後,周氏在孫含英的攙扶下緩緩走到了小姑子的面前,盤膝而坐,小姑子問道,“老夫人也要解簽?那麻煩将簽拿來與我看看吧。”
周氏嘴角微微一笑,卻是有些冷意,說道,“老身不解簽,只是想問,小師父何苦害人?”
“害人?”小姑子睜大了眼,“老夫人這話是什麽意思?我哪裏害人了?”
周氏道,“方才那母女二人求的簽老身都看到了,炎炎烈火焰連天,焰中還有一朵蓮;到底未燒終不害,依前生葉長枝根,老身信佛多年,一看便知這簽子是下下簽,火中生蓮,枯萎殆盡,惡兆也!”
小姑子愣了一下,沒說話。
周氏繼續道,“你身為這庵中之人,想必是奉師父之命來為衆香客解簽推算命理,卻如今明知是惡兆,還将人往火坑裏推!到底是何居心?”
小姑子沉默了片刻,終于迎上周氏的目光,道,“老夫人,我覺得您這話說的不對。”
孫含英意外,看着眼前這個小姑子,十分詫異,這姑子年齡雖小,說話的氣勢卻絲毫不輸人,她嫁到顧家這麽多年,從沒見過有人敢當面反駁她的婆婆。
“哪裏不對,難道方才那簽,老身是看錯了?”
“老夫人好眼力,當然沒有看錯,那簽的确是下下簽,可是命理推算,佛家之語,皆是世人臆測,今日這簽雖說是火中生蓮,但并非一定是枯萎殆盡,為何不将它看作是涅槃重生?一道簽到底如何,其結果不在于簽的本身,而在于求簽之人,我怎麽會以一行文字而判定此人一生際遇?”
周氏冷笑,“小師父年歲不大,倒是很有見地啊,你的意思是,人可以左右自己的命運?”
小姑子低了低眉,沒說話。
“大姬!”
正說着,後方忽然傳來一聲恭敬之聲,小姑子轉過身,見師父靜安師太正走過來。她腦子頓時空白一片,方才師父喊什麽?大姬,是顧老夫人?自己先前還和絕塵師父議論着,怎麽現在正巧讓自己碰上了!
完了完了,自己剛才才頂撞過她,不過,堂堂大姬應該不會跟個小尼姑見怪吧!
“靜安師太,好久不見了。”周氏轉向後方,微微一笑,身旁孫含英亦是點頭致意。
靜安師太連忙伸手示意道,“兩位夫人後方請。”
周氏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姑子,而後便随着靜安師太進了內院。
“我以前來過,怎麽沒見過她?倒是能言善辯。”
靜安師太招呼周氏坐下,又命人上了茶,聽她說起,才問道,“大姬是指方才的解簽師父?”
“自然是她。”
“哦,她年歲尚小,不曾見過多少世面,言語中若是沖撞到了大姬靜安在此代她賠罪了,還望大姬海涵。”
周氏笑道,“老身怎麽會與一個小姑娘計較,只是老身從未見過一個姑娘家年歲這麽小還這麽有見地,說到年歲,老身也想問問,那小師父今年多大了?”
靜安道,“她今年……應是十三歲吧……”
十三歲……
孫含英聽到此心裏一咯噔。
“……這孩子本是在炎月庵裏長大的,可是後來炎月庵一場大火燒沒了,少數人活了下來無處可去,便被收容到這裏了……”
聽到“炎月庵”三字的當時孫含英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急忙問道,“炎月庵那場大火之後,有人活下來了?”
“是啊……顧夫人這是……”
孫含英呼吸急促,又當即問道,“那方才的小師父……她叫什麽?”
靜安師太回道,“她在庵中一直帶發修行,聽說從前她家人送她去炎月庵時便要求如此,名字也是俗家姓名,名喚迦容……”
迦容,迦容……
孫含英頓時滿眼熱淚,她的女兒,沒死。一年前的那場大火,她一直以為迦容已經死了。
十三年前,自己的女兒被迫送離顧家,她派林阿媽一直暗中關注女兒的下落,得知迦容在炎月庵被收留,那裏面的師父慈祥和藹,對女兒甚好,她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這麽些年,她自己不能前去探望,便經常派人時刻關心,然而一年前的冬天,忽然傳來消息,說山上的炎月庵失火,多人喪命,而後庵破,女兒便再無蹤跡。
她當時本是懷着身孕,因悲傷過度孩子也沒了,後來身體一直不好。
如今定是上天庇佑,她的女兒安然住在三山庵,不僅身體康健,而且才思敏捷聰慧可愛。
周氏的臉卻漸漸沉了下來,心道,原來是她。現在細想方才那小姑子的容貌,确與顧恒有幾分相像。她若有所思,回想起十三年前自己的狠厲決斷,一心想将這孽障送走,如今想來心中亦是有些不忍,也許顧盛的離世并非是這孩子的錯,自己将所有的恨放在一個孩子的身上也實在太過無情。
當初迦容被送走的第二年,周氏便為顧恒納了一房妾杜氏,杜氏入門不久便懷了身孕,而後誕下一對龍鳳胎,子取名顧炤,女取名顧晰,炤晰二字寓意明亮清晰,顧家上下喜悅非常,唯獨孫含英,心中忿恨卻又不能于人前顯露,思女過度,一直沒有身孕,杜姨娘膝下一子一女,風頭大有蓋過她之勢。
直到第四年,孫含英才再度有了身孕,生下後是個男嬰,她喜不自勝,顧恒給孩子取名顧顯,其意不言自明,只是孩子出生後便患了一場大病,後來一直不能痊愈,如今已經八歲,卻還是身體虛弱不堪。杜姨娘後來也再度誕下一女,取名顧皎。比起杜姨娘,孫含英在身邊的只有顧顯一個,況且顧顯身體又不好,而杜姨娘身邊有兩女一子,風頭更勝。這麽些年,孫含英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心服侍周氏,畢竟周氏是顧家的最高掌權者,将她服侍好了,自己才能安穩,雖然在生迦容時,因為周氏的一句“保孩子”已經讓她對周氏怨恨不已。一年前,經過幾年的修養,孫含英終于再度懷了身孕,她期盼此次能生下兒子,後卻因得知炎月庵失火而傷心過度,直至滑胎。
次日,迦容正抱着比她人還高的掃把打掃着庭院,絕塵師父忽然從門外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叫道,“放下放下,別掃了!”
迦容奇怪,“為什麽?”她笑道,“難道,是有好吃的!”
絕塵白了她一眼,“以後保管你吃得不少!好你個小丫頭,原是個金貴命,收拾收拾,快回家去罷!”
“回家?我家都被火燒了,你叫我回哪兒去?”
“呸呸呸!”絕塵啐了幾口,氣道,“你這丫頭最是口無遮攔,回到司空大人府上再說這些話,大姬不打死你才怪!”
迦容木然,絕塵的話她完全聽不懂。
“好了好了,我今兒告訴你,你啊……是大齊司空大人顧恒的大小姐,是大姬的嫡親孫女,今兒司空府那兒傳來話,要接你回家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