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迦容
孫含英只覺得自己的身子似乎都被人撕了一般,整個人一動不動的卧在床上,眼角微睜,看着周圍來來回回的人影,卻是一張臉都看不清。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隐隐約約聽到耳邊似乎有孩子的啼哭,聲音高亢而不間斷,直直刺向她的耳膜。
“孩子……”孫含英的意識漸漸清醒過來,蒼白的嘴唇微張開,拼了命的擡起右手。
林阿媽本心中難過,怕孫含英挺不過這一關,正垂淚,卻忽然聽到榻邊的微弱聲音,頓時轉悲為喜,上前握着孫含英的手道,“夫人!我還以為您……”到此林阿媽卻不再說了,只是又笑又哭地卷着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招了一旁的接生婆過來。
孫含英視線漸漸清晰,見接生婆滿臉笑的将懷中嬰兒安放到她身旁,孩子身上還盡是污穢之物,但孫含英卻憑空之中感覺出親近,懷了十月的骨肉此刻終于安然在自己身邊沉睡,她心中說不出的釋然。幾個時辰的生孩子,她仿佛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死過一次,如今卻又活了,活的信念如此堅定。原來,自己的榮盛之極不是嫁入司空府,更不是成為顧恒的正妻,而是在臨近死亡時看穿人的自私和醜惡,這世上,只有血濃于水的親情,沒有親緣的,都是可以舍棄的多餘之物。
“老夫人——”
孫含英正欲伸手撫摸孩子,忽然聽得外邊紫莺的一聲疾呼,頓時心中一緊,正想撐起身子看看,卻被一股子力道按了下去,原是林阿媽,她安頓孫含英躺下,示意自己出外看看。
——
而後半個月,孫含英産後身體漸漸恢複,人的精神氣也好了起來。然而婆婆周氏卻已經卧床多日,此中緣由孫含英自然曉得,是因顧家二爺沒了。她後來聽林阿媽說起過,她當日剛産下孩子,皇宮便傳來聖旨,雖是冊封,卻是追封,皇上的語氣何其委婉,可再委婉也無法掩蓋顧盛死在戰場上的事實,即便追封為昌平侯又如何,人都沒了,再榮華的封位都沒有意思。
可是當今聖上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因顧盛年不過十九歲,常年因征戰尚未娶妻,所以便封顧家老夫人周氏為大姬,位同後母,即為皇後之母,對大齊女子來說,這已經高于長公主的品級。可見皇上實在心中悲痛,對顧家歉意非常。
當喪子之痛和被加封這兩件事一同而來之時,周氏自然完全忽略了後者,她早已悲痛不已卧床不起,她的兒子顧盛那樣年輕,親事才剛剛定下,如今說去就去了,天下沒有哪個母親願意用子女的死亡來換取自己的地位,即便是有,那也定是狠心到骨子裏的人。
益壽堂的正房內,紫羅煙軟帳下,周氏蒼老不少,紫莺在她身後墊了個小軟枕,此刻桂阿媽正坐在一旁一匙匙地喂她喝藥。紫莺在一旁見老夫人面色枯槁,心裏也是犯愁,她服侍周氏多年,周氏的秉性她自是清楚,這顧家二爺本就偶爾歸家,母子見面次數少之又少,如今為國捐軀,說沒了就沒了,最後一面都沒見着,對周氏來說,打擊可想而知。
紫莺勸慰道,“老夫人,二爺地下有知,定是不願您這般難過,您得保重身體啊。”
“是啊是啊……”桂阿媽也附和道,“您雖失了二爺,卻也得了孫女,夫人她……”
紫莺忙使眼色,咳聲打斷了桂阿媽的話,豈料周氏卻忽然神經被觸到一般,雙眼睜大,轉而看向二人,冷聲問道,“孫女?什麽孫女?”
桂阿媽也是被一吓,端着的藥碗僵在當空,結巴道,“……自然……自然是恒爺的……恒爺的……”
忽而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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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揮手将桂阿媽手中的藥碗打翻,登時錦緞褥面上漫了棕黑色的藥汁,桂阿媽吃不住叫了一聲,忙下地撿那些碎片,紫莺卻眼瞧着周氏似乎有要起來之象,臉色愠色至極似要吃人,她忙上前扶着周氏,急道,“老夫人身子還未好,這着急地起來是做什麽呀?”
周氏躲開紫莺的手,眼瞄到手杖,便握在手中勉強起了身,如今已是秋寒之際,紫莺顧不得阻攔,便拿來一件狐毛大氅披在周氏身上,一邊扶着她一邊問,“老夫人此時不宜出門受風……”
“我到如今還怕什麽!”周氏猛然推開紫莺,怒道,“這顧家走了一個,我還怕自己久活不成?去恒清院!”
顧恒此時正抱着懷中的嬰兒,他今年二十有六,與他同齡的人早已膝下子女環繞,自己如今好不容易得了一個女兒,心裏自是歡喜。女兒出生的那天,他被皇上宣進宮議論朝事,皇上說代州傳來大捷,弘武将軍與車騎将軍梁韬兩路軍隊一路挺進弩陰山,直破胡人老巢,多方部落受到襲擊被迫向北遷移,聖上正欲與他商議是否要修葺河北邊防一帶,一來抵禦胡人再犯之用,二來揚大齊國威。只是在議事不久,前線卻傳來弘武将軍在代州身亡的噩耗。
他匆匆退朝回家,家母唯有他們二子,如今阿盛沒了,母親定無法承受。那日,轎子從神武門出來,走了不久便下起了大雨,顧恒縱是再沉穩,在轎中也無法再忍,整個人無力地向後倒去,自己的親弟弟沒了,就這麽沒了。雖然在阿盛選擇從武這條路時他已經預期到,人生結局無非兩種,一種是榮耀登頂,一種是為國捐軀。
“大人,雨太大了,咱們是否要躲一躲?”外面的雨聲刷刷,依稀傳來轎夫的聲音。
顧恒滿心悲痛,無暇顧及,只想找個地方好好理清心緒,這雨來得太不是時候,叫人更加心煩意亂,惡兆,是惡兆!
那日的大雨下了許久,顧恒回到家時才聽聞,皇上已經趕在他之前前來顧家宣了旨意,母親周氏當場昏死過去。而下人又告訴他,夫人幸運,剛從鬼門關裏踏出腳來,為他生下一女,母女平安。
“爺,老夫人正要過來!”府中管事匆匆從外間進來,神色慌張,張口結舌,“……老夫人看着生氣……您說要不要讓小姐躲一躲……”
顧恒厲聲,“躲什麽!”
管事還未來得及回話,恒清院的院子裏已經傳來腳步聲。
躺在床上的孫含英心裏緊張,立刻向着顧恒的方向伸手,道,“快,快把孩子給我!”
顧恒臉色鎮靜,走了過來将孩子安放在她身邊。而身後,周氏已經在紫莺和桂阿媽的攙扶下踏進了內間。
“母親。”顧恒上前向扶她,周氏卻喝道,“把那孩子抱來與我看看!”
孫含英下意識的緊緊護住身旁的嬰兒,雖是無力卻道,“母親,您身體不适,這孩子還是……”
“你們都愣着幹什麽!都當我是老糊塗不中用了,我的話都不聽了是嗎!”周氏火氣沖天,使勁以手杖敲打地面,那聲音聽得人心惶惶,“我再說一遍,把那孩子抱過來!”
“是是……”桂阿媽被吓得不輕,“我去……我去……”
孫含英急得無法,正想将孩子轉移到內側,此時桂阿媽已經上前抱住了孩子,桂阿媽向她使眼色,示意她別惹老夫人生氣,孫含英緊抓着不肯放,她心中有種極不好的預感。
“小姐添下來,老夫人還未看看呢,夫人……”桂阿媽依舊不肯松手。
二人正僵住時,一旁的顧恒發話了,“夫人。”
他雖未說完,意思卻很明顯,自然是要孫含英放手,這個關頭,誰也無法違逆周氏的意願,在僵持下去,只怕周氏會遷怒到孫含英的身上。
見丈夫發話,孫含英終是咬咬牙,放了手。
當桂阿媽将孩子抱到周氏面前時,周氏始終面目冷淡,那紅色襁褓中的女嬰此時正張着小嘴,雙眼靈動可愛,兩只小手正向往嘴裏塞,想是餓了。周氏被孩子身上那襁褓的顏色刺了眼睛,鮮紅色顏色,宛若鮮血,而這個不懂事的孽障,卻笑的如此天真開懷。
她冷冷道,“這孽障,害死她母親不果,如今到底是克死她二叔了。”
屋內的氣氛本就冷凝,這話一出,更是讓衆人倒抽一口涼氣。
孫含英正欲辯解,顧恒卻接話說,“母親,兒子自知這孩子生來帶罪,所以已經取好名字了。”
“哦?什麽名字?”
顧恒便說,“迦容,顧氏迦容!”
周氏又問,“何來之意?”
“‘迦’乃佛祖釋迦牟尼之名諱,‘容’自是希望佛祖恕其罪行,将她……”顧恒看着那孩子,眼中悲憫,“……将她容留世上。”
孫含英眼淚都快下來,她是聰明人,怎麽會不知道此時顧恒話中何意?這個節骨眼上,周氏想這孩子死的心都是有的,雖是長女,卻是個女娃,不能承顧氏榮德,卻折死二叔,生來為孽障,将來必為禍顧家。顧恒搶在這之前以取名為由阻攔周氏的心思,話中也有求情之意,老天既然讓孩子活下來,自然是憐憫其命,不忍她死,既如此,母親更不能定她生死。
都是為人父母,怎會舍得親生骨肉?
屋內安靜了許久,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轉向周氏。
周氏臉色陰霾,目光卻定在那孩子身上,而後終于開口說,“既然讓佛祖容留,那顧家,便留她不得!”
孫含英終于忍不住,帶着哭意道,“母親……”
顧恒沉聲,“只要母親願留她一命,兒子願聽母親的意思。”
周氏伫立許久,冷笑道,“佛祖都留了,如今,我還能不留麽……呵,可憐我的盛兒,無人能留啊……無人能留……終是……離我而去……”邊說着,周氏漸漸轉身,欲向外走去。
正當顧恒與孫含英都松口氣時,周氏卻停下腳步,未回身,帶着蒼老之音,落下幾個字——
“既是佛祖留,那就,送庵裏去養吧,我見她不得,哪日等我死了,你們再接她回來。”
顧恒當即跪下,“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