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禍事
大齊宣和六年,秋。
大司空顧恒府上,自恒清院的垂花門至抄手游廊,盡是上上下下匆忙而過的仆婦,正是一幹婢女下去,桂阿媽打頭的另一行人又端着銅盆魚貫而入,銅盆上皆擔着乳白的汗巾。
正房內,周氏手持雕花金環手杖,此時已經是站立不穩,她才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卻因長年辛勞操持家事,頭上黑絲已半數斑白。裏屋傳來陣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一聲聲的尖叫仿若一把把鋒利的刀子刺入人的心髒,周氏面色疾風驟雨,身旁丫鬟紫莺緊扶着她,生怕她摔倒,雖是自己心裏也怕地很,卻也勸慰周氏,“老夫人,夫人定是洪福齊天,您且放寬了心,咱們府裏怕是要有大喜呢!”
周氏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這個節骨眼上即使再慌張,卻始終沒錯了手腳,她躲開了紫莺的攙扶,看着桂阿媽一行人匆忙進來,問道,“恒兒呢,為何還未回府?他夫人快生了,人在哪裏!”
桂阿媽也是急得很,張口結舌哆哆嗦嗦說,“聽聞今日下朝後大人被皇上留下來了,大抵……大抵是有要事商議……”
“啊——”
內屋一聲尖銳的叫聲刺破了所有人的耳膜,周氏顧不得再聽下去,立刻道,“罷了你先進去!”
桂阿媽正準備擡腳進去,卻見裏屋一人影慌張失措地跑了出來,定睛一看竟是為夫人接生的乳醫,張口便喝道,“這個節骨眼上你出來幹什麽?夫人如何了!”
那乳醫婆子滿臉通紅,頭發散亂,雙手盡是污穢之物,大叫道,“不能接生了!這孩子的頭堵在那裏就是出不來,再這樣下去夫人的身體當真是熬不住啊,只怕會血崩……”那婆子說到一半轉向周氏,氣喘道,“老夫人,現下只要您一句話,保大人還是保孩子?您得快些做決定!”
周氏目瞪口呆,耳邊還是裏屋兒媳的哭喊聲,一聲聲救命不絕于耳,在這節骨眼上卻如鋼針一般插在自己心上。
“老夫人!您得快些做決定啊!”乳醫再一次提醒。
內屋,孫含英滿頭大汗,整張臉因為連續幾個時辰的疼痛而已近猙獰,她的下唇已經被牙齒咬爛了,然而肚子裏的那塊肉卻硬是堵在身體裏讓她整個人都動彈不得,耳邊還是不停在重複的話,“夫人用力啊……夫人再用力……”
她一次次的咬牙堅持,一次次地不放棄,這個孩子她一定要生下來!
卻在這時,孫含英幾近虛脫之餘,聽見了外物乳醫急切詢問婆婆的話——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保大人還是保孩子?
為什麽,孫含英一邊大口的喘氣一邊使出早已透支的力氣,心裏卻是無奈加難受,為什麽會到這一步,難道,如今必須要在大人和孩子中選擇一個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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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可能做選擇,腹中是她十月懷胎的骨肉,她怎可因為自己的貪生而犧牲掉無辜孩子的性命,這孩子只差一刻就可以來到這世上!可是,她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自己現在為這孩子斷送了性命,且不說自己娘家的父母家眷心痛,即便這孩子出世了也是沒有母親,若将來再遭旁人欺淩,自己豈非白白遭受這苦楚!
“老夫人!”乳醫婆子急地手足無措,顧不得尊卑禮節,上前便抓着周氏的手臂再次問道,“沒有時間了,若您再不做決定,否則一屍兩命啊!”
周氏面色緊繃,在這千鈞一發時刻,她強迫自己不去聽內屋的叫喊聲,卻在內心糾結了千百回又不得不隔着屏障看向裏面,此時她當然是看不到兒媳的面目的,想必定是已經被這一胎折磨的失去了人形。
“這孩子……”周氏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慌亂,轉而問乳醫婆子,似是咬着牙關,“……是男孩……還是女孩?”
乳醫臉色刷白,她竟想不到,在這樣要緊的時刻,顧家的老夫人竟然問出這樣的話來,她先是僵住,而後才猛然搖頭,“不知道……我不知道!這孩子沒生出來……誰敢妄下定論……”
孫含英又吃痛地咬了嘴唇一口,口中的腥鹹頓時又多了一分。
這是她平時尊敬愛戴的婆婆,顧家的老夫人,口口聲聲說把自己當成親身女兒來疼的人!
這樣關鍵的時刻,關心的不是她孫含英的命,而是……這孩子是男嬰還是女嬰!
呵!多麽可笑!
周氏的臉色愈發的郁結,握着雕花金環手杖的右手指緊緊勒住金環,直到手指腹被割出血來也不自知。
外頭忽然一聲響雷,所有人皆是一驚,庭院內忽然狂風大作。
乳醫見周氏遲遲不下決定,又聽得內屋的哭聲和叫喊聲漸弱,又提醒了一句,“老夫人,再不下決定真當是一屍兩命啊……您是……保孩子……還是保……”你說
“保孩子……”周氏說完,便緊緊抿着嘴唇,再也不望裏屋看去,只定定地看着庭院外的雷聲四起,接着便是暴雨磅礴而至。
孫含英似乎是被一把利刃直直捅向心口,連僅剩下的一絲呼吸都堵在心口,提不上來。
保孩子……
她氣息雖弱,意識尚且清醒,周老夫人的這話清清楚楚地落進她的耳朵裏,保孩子,舍棄她孫含英的性命。
“夫人,您得挺住啊,別放棄……再加把力氣……孩子就出來了……”自孫含英做姑娘時就服侍她的林阿媽在她床邊,一邊不停的捏她的手為她提神,一邊哭着道,“……孩子一出世你就是娘了,你不是一直盼着有孩子口口聲聲叫你娘親嗎……”
孫含英原本渾身的力氣都仿佛被抽走了,躺在床上,擡着雙腿,早已不知現在的自己是活着還是死去。
林阿媽的這句話忽然如一記悶鞭抽進自己骨子裏,她渾然驚醒過來。
她必須要見到自己孩子,母子情分是上輩子修來的,她與腹中骨肉相處十月,早已骨肉連心,怎可今日因她人一句便放棄!
這不可能,她孫含英也絕不會要她人來主宰自己的死活!
“啊……”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心口,接着便是用力的捶打,強迫自己的神智清醒過來。
林阿媽驚吓不已,忙抓着她的手道,“夫人您這是做什麽呀!”
孫含英卻是心中堵着一口氣,一邊使勁最後的力氣,一邊告訴自己,也告訴腹中的骨肉——孩子,若是你和娘親一樣,想繼續看着這外邊的世界,你就快點讓母親看到你,咱們母子的性命,自當咱們自個兒争取!
接生婆衣裳全都濕了,汗水順着眼睛而下,忽然見情況有所好轉,喜出望外,高聲叫道,“孩子的頭出來了!出來了!”
周氏本已強迫自己鎮靜,聽到此語頓時起身,望向內屋,卻在此時院外天空又是一聲驚雷。
她的心忽被攫住,愣愣的定在那處。
一直延綿不斷的喊叫聲終于突然斷了,周遭的靜谧被一聲清亮的嬰兒啼哭劃破,接着便是內屋的人整齊的恭賀聲。
在外屋的周氏雖是心有餘悸,卻在聽到孩子的哭聲時稍微安定了些許,只是緩了片刻,恒清院外卻傳來齊整有致的腳步聲,宮監一聲高亢的嗓音很快傳到內院。
“皇上有旨——”
周氏意外,長子顧恒在宮裏還未回來,況且此時外面還下着瓢潑大雨,怎麽在這時傳來宮中聖旨?
既是皇上的旨意,周氏怎敢怠慢,忙率領屋內人出去迎接。
傳聖旨的是皇上身邊的徐公公,身後跟着的則是幾位身着黑色铠甲的軍士,周氏見此情景,心中更加不解。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二兒子顧盛,一年前上前線打仗,也是穿着一身銀黑铠甲騎馬率軍上前線的。
顧家世代為侯,因先祖為齊太.祖打下江山立下汗馬功勞,遂封為義成侯,顧家的人曾官居丞相,太尉,權傾朝野也有過一時。只是到了周氏的丈夫顧宏這一代,先帝開始有意疏遠那些世代襲祖輩爵位的人,更不願朝廷養閑人,實在因為有些高門大戶子弟憑借先祖創下的基業肆意揮霍玩樂,不思進取。在那年的變革中,不少名門大戶從此沒落,而顧家卻是争氣,雖然義成侯的爵位被削去,但顧宏确為治國之才,從君侯高位跌落時不但沒有自怨自艾,反而不卑不亢,盡力輔佐先帝,從一介尚書令一路走到太傅之位,直到再度封文定侯,并加封大司空,官居一品!
周氏本是淩陽首富皇商周家的千金,嫁給顧宏後為顧宏誕下兩子,長子顧恒,次子顧盛,這名字自是顧宏所取,“恒盛”二字寓意顧氏一族恒久昌盛,家運興隆!顧氏兩兄弟都算争氣,家風正,父親身居高位,平日忙于朝中之事對兩人少有顧及,教導二子的重任便擔在母親周氏的身上。周氏雖說并非出身于官家,卻是淩陽首富的嫡女,自小便受良好教育,家族更是皇商世家,權謀計算自然不在話下。
多年來,在她的嚴加要求下,長子顧恒重文,心思缜密,平日不茍言笑,腹中思量旁人皆無法猜透,當初先帝在世時便對顧宏長子顧恒青睐有加,委他重任,封國子博士之位,而對于顧宏次子顧盛,因他練得一身好武藝,又有帶兵打仗之志向,先帝在他十六歲時便将他安置在西營,擔中州司馬之職,征平二年光州一役,顧盛被封為弘武将軍出征,自此一戰成名。
顧宏去世後,先帝破例讓他的長子顧恒襲了父親文定侯的侯位,官居從二品中書監,而後先帝薨,太子趙豐即位,因太子自幼便與顧恒一道讀書長大,遂對顧恒器重有加,登基次年便封顧恒為大司空,顧家連續兩代皆任大司空之位,其家族鼎盛世人皆嘆。因邊疆代州一代素來戰亂不息,皇帝便任顧盛為代州刺史,常年守衛邊疆,為大齊抵禦外敵。
周氏對二子的仕途都是極為滿意的,雖說次子顧盛常年在外,偶爾歸家小住幾日,但卻屢次為國立功,況且長子顧恒這麽多年來始終深得皇上信任,文有顧恒,武有顧盛,顧家歷來是大齊的一等世家大族,誰人都不可撼動!
門廊前,雨水刷刷而下,梧桐葉子被打得七零八落。
周氏扶着雕花金環手杖,面有揣測,卻依舊率領衆婦人跪下,沖着朝中來人的方向,恭敬叩拜,“臣婦周氏接旨——”
徐公公為首,端着手中明黃卷軸,繼而緩緩拉開,面色肅恭,一字一句念道,“奉上旨,今诏曰,茲有顧氏盛,為朕躬親必行,衛王師而滅疆賊,為國捐軀馬革裹屍,其功綽綽,天地為之贊,厚澤留芳于後世,朕躬泣首,深歉顧氏,謹于宣和六年八月九日袛告天地、宗廟、社稷,追封代州刺史顧盛為昌平侯,因昌平侯尚無妻兒,今尊顧氏周婦為大姬,位同後母,以彰朕心,欽此。”
一語落罷,只聽廊下紫莺一聲疾呼,“老夫人!”
雕花金環手杖轟然倒地,周氏當即便頭腦昏厥暈死過去,不省人事。
作者有話要說: 隔了這麽久還是熱血的開新文吧,雖然這文的開頭已經颠來倒去的寫了好幾次都不滿意,不過昨夜有個神仙敲我頭說,你就這水平了,發出來讓大家樂樂就行了啊~
于是我一大早就跑來發了~(~ o ~)~z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