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9其實朕的內心是拒絕的。
批完折子,朕伸伸懶腰,覺得朕今天真是個勤勉的帝王。
算着時間已經是能傳膳的時候,朕窩在榻上等王喜福來投喂,琢磨着今天剛有人參奏十三王爺,要是去上朝,保不齊還要聽他們再來一遍,幹脆直接稱病幾天都不上朝。
這個念頭剛一出來,朕就收到了王喜福急匆匆送來的東西。
王喜福跟朕說:“皇上,這是阮先生讓人送來的功課批複,您且看看?送來的宮人說阮先生吩咐皇上得快些回複。”
朕:?
王喜福幫朕拆開了布包,裏頭是一柄戒尺和幾張宣紙,朕看着這些東西一愣,連忙起來拿起翻翻。戒尺,是阮先生剛進宮時候就帶進來,卻被太後娘娘威逼之後成為擺設的先生戒尺。
阮先生把這戒尺送來做什麽?
朕打開宣紙發現,這是先前讓人送去的功課,阮先生在上頭一字一句的做了批改,雖然言辭很鋒利,但考慮到今日是批評的日子,朕覺得還算正常。
但反到最後一頁是個阮先生寫的請辭書——
大意是皇上現在也大了,功課比他初來時候長進不少,深感自己年歲上來精力大不如前,特來請辭。
其實這先生想要告老還鄉,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今天朕一個稱病,阮先生就要走人,怎麽想都覺得是不是朕哪裏做錯了……
朕看看王喜福,問他阮先生現在人在哪裏?
“回皇上的話,送信的宮人說阮先生還在禦書房裏等着聖上。”王喜福小心的回答。
“去看看。”朕也顧不上吃飯,直接大步走出內室,朝着禦書房的方向走去,王喜福跟在後頭,忙不疊的一路小跑給朕披上抵禦寒風的大氅。
阮先生要離開這事兒,仔細想想也并非毫無征兆。
原先就是阮先生遷就朕,打不得罵不得的皇帝,誰來教都不一定能讨得到好處。但阮先生始終沒有放棄給朕開竅,自朕登基以來,阮先生日日來上課,即便是逢年過節也不曾遲到缺席。
反而是朕功課不好好交,偶爾感染風寒就稱病不來,萌混過關。
朕知道每次下課之後,阮先生會在禦書房待很久,寫寫畫畫等着朕去問問題,但是朕下課之後從來不和阮先生多待,有時候甚至會稱病直接提早下課。
想來想去,朕昨天早早地溜之大吉,今天又幹脆不去上課,而且這期間還把阮先生的學生弄去修渠。雖然修渠本來就是阮先生自己求的,但那是想做正職,而不是像朕給的旨意,讓劉冰堯為主,陸衡為輔。
這裏頭有個互相牽制的想法,但考慮到劉冰堯是十三王爺舉薦,陸衡是太後娘娘的人手,朕偏向誰不言而喻。
估摸着這事是個導.火索,朕心裏頭都想好了怎麽和阮先生來解釋,結果朕一踏入禦書房,就發現阮先生好整以暇的坐在西席上頭,正在認真看書。
發現朕帶着室外的寒風進來,阮先生臉上露出一絲笑意,微微行禮:“見過聖上。”
這也不像是被朕傷心要走啊?
朕滿肚子狐疑沒敢開口,阮先生略微得意的跟朕解釋:“今日老臣和妻打了個賭,她說昨天聖上都沒有搭理老臣穿了新的大氅,今天老臣肯定壓根兒都見不到聖上,為了贏這個賭約,老臣就——”
阮先生說起自己妻子的時候,那眼神溫柔的,加起來都快一百五差不多是朕歲數十倍的倆人,給朕這個未成年造成了一萬點暴擊。
朕:……
朕仔細回憶了一下昨天見到阮先生那會兒。
合着昨天剛見面阮先生就拉自己大氅,其實是在瘋狂暗示朕看看他的新衣服?怪不得明明宮裏炭火燒的那麽旺,阮先生還絲毫不感覺燥熱的穿着大氅給朕授課。
朕看看王喜福,王喜福臉上一苦,對朕解釋:“奴才是看皇上眼色行事啊。”
得,合着還是朕沒看懂阮先生的暗示的錯了,朕對王喜福看去一個危險的目光。王喜福看懂朕的眼神,立馬跪下對朕說:“是奴才妄自揣測上意,還請皇上責罰。”
朕當然也不會因為這麽點消失就責罰王喜福,朕對王喜福說:“背過身去。”
王喜福聽話的向後轉。
朕揣了王喜福一腳,然後把阮先生送來的戒尺還回去,正想說話,原本在看朕和王喜福主仆互動的阮先生開口說話了。
“既然聖上身體康健,還能來看老臣,不如把今天的早課補上。”
理論上來說是在裝病的朕:“……”
皇宮套路深,朕不想做皇帝了。
饑腸辘辘的被阮先生抓着補課,朕領了一疊作業回來,氣鼓鼓地吩咐禦膳房,朕今天要吃牛油湯鍋,朕要吃冰淇淋,朕要吃橘子糖!王喜福明顯想勸勸朕,可是感覺了一下先前被朕踹一腳的力道,把話又咽了下去,欲言又止的讓王富貴去給禦膳房傳話。
不知道是朕被餓慘了,還是禦膳房大廚的手藝進步,今天的牛油湯鍋特別合朕口味。
熱騰騰地肉片下鍋,朕一個人坐在大桌上,臉上被熱氣熏得微微犯熱。
這種湯鍋的好處就是可以吃熱乎的,就算小太監試毒結束,拿到朕面前的也是熱氣騰騰的。
以前總以為崔領班在禦膳房給朕開小竈,有個能交心的人一起吃才好吃,現在想想真是幼稚,好吃就是好吃,哪有什麽心情相關的事情。
好吃的東西就是讓朕開心。
就連朕以前要求禦膳房研究的大齊土法冰淇淋,都已經研究成功!今天朕提了一嘴,禦膳房送過來的就是成品,比起崔領班一個人做的改進不少——
禦膳房還是需要調.教。
朕開心了,就和王喜福說:“賞了。”
王喜福歡歡喜喜的替禦膳房謝恩。
朕無視自己稱病的事情,點了牛油湯鍋,還吃了不少冷冰冰的零嘴甜品。等朕悠閑自得的午睡起來,王喜福戰戰兢兢地告訴朕,太後娘娘讓陳敬紅給朕送了一本《孝經》,讓朕抄寫了明天送過去。
大齊尊孝道,太後娘娘給朕送《孝經》,這是說朕不孝。
對于皇帝來說,這不亞于說皇帝不能勝任君臨天下的職責,不過太後娘娘讓陳敬紅做這事兒,也只是想告誡朕,并沒有想讓事情鬧大。
想想最近也是朕先跟太後娘娘叛逆,明明是先答應了太後,卻轉頭就被熠皇叔說動改主意。
嘆口氣,朕讓王喜福磨墨。
朕覺得先前吃的牛油湯鍋和土法冰淇淋都不香了。
不過認抄歸抄,認罰歸罰,朕并沒有改主意的意思,陸衡就是不能做修渠的主事。按照太後娘娘從不和自家兒子翻舊賬的習慣,這被罰完也就結束,後續再給太後娘娘講講理由,這事兒應該也就過去了。
《孝經》全篇兩千多字,要是恭恭敬敬地用毛筆抄一遍,得花不少時間,想着朕還要做阮先生的功課,手下動作飛快。
朕這頭抄着《孝經》,王喜福捧着個托盤進來,仿佛是被人掐住脖子,臉色非常難看。朕擡頭看看他,王喜福猶猶豫豫,眼神躲閃。
朕沒好氣的跟他說:“要是不想說,就滾出去。”
沒看見朕還在愁功課和被罰抄的事情嗎?
王喜福面露難色,把手裏的托盤放在朕的書桌旁邊,從裏頭拿出來一本奏折。看見這個奏折,朕就眼皮一跳,想到點不好的事情。
“文淵閣讓人送來的,說皇上漏了一本折子沒批。”
朕和王喜福都知道這本折子是怎麽回事兒,就算不打開,都知道裏頭寫的什麽,要是再讓朕看幾遍,曹選明寫的奏折朕都快背下來了!
朕翻開看看,上頭的确是吏部侍郎曹選明狀告大理寺少卿袁浩川的案子。
朝臣吵架,啊不,彈劾,朝臣之間互相彈劾的事情,必然是要驚動各方。
朝臣們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要是證據不夠确鑿,事後翻轉必然遭人嫉恨。而朕現在手裏的奏折,吏部侍郎三品告大理寺少卿四品,基本可以算是季度大事件,如果趕上好時候,這種等級的彈劾一年都不見得會發生一次。
袁浩川是四品官,還不夠格進殿參與朝會,但是曹選明朕見過,是個看着就刻薄,一板一眼的人,特別不會做人,明明資歷很不錯,但就是升官兒升不上去。
哦,他自己就是吏部管理官員升遷的,可能是他不會讨好熠皇叔吧。
想到這裏,朕忽然覺得曹選明刻薄的臉變得順眼不少,不是熠皇叔一黨,也不像能和後宮攀上關系的太後黨,今天耳房裏頭偷聽的結果,曹選明也不怎麽出聲,和輔政大臣也不像對路子。
朕瞳孔微縮,難不成曹選明就是現在大齊官場裏頭,難得一見的中立派?!
想到這裏,朕讓王喜福把折子放下,繼續專心抄《孝經》,只是雖然記着要好好抄,可惦記着別的事情,後半篇兒寫的就有些龍飛鳳舞,心不在焉。
朕不知道這是不是熠皇叔對朕的測試,不過曹選明這人,朕算是記下了。
袁浩川之子袁載道,當街調戲孤女,強搶進府,迫使該女子懸梁自盡,袁浩川仗着職務之便,庇護兒子開脫罪責,罔顧律法。
這些事兒要是真的,袁浩川這個大理寺少卿也算是做到了頭,估計刑部也得受點牽連。
用現代點兒的話來說,大理寺是個和刑部并行的司法機構,只不過大理寺負責審理,刑部既審理案子,又要複查大理寺送審的案子,兩者互相沒有上下級關系,卻有互相監督的職責。
現在袁浩川能直接把發生在京城的人命案子大事化小,刑部裏肯定也有人知道,不過曹選明的奏折裏只字不提刑部,還真是有趣。
一封奏折,具體的人物關系朕看不出,琢磨着明天曹選明肯定要在勤政殿再奏,朕中規中矩的批了八個字,‘已閱,發交刑部審理’。
奏折上的朱批字跡算不上稚嫩,經過阮先生的教導,朕這一手字還是可圈可點的,批在曹選明的字旁邊,氣勢也不曾弱下幾分。
看着朕的幾個字,有點滿意的點頭,說句冷清冷心的話,其實不管案子最終審理出來結果如何,都和皇帝本人關系不大。
和朕關系比較大的,是朕把批閱過的奏折交給熠皇叔,熠皇叔會如何看待朕批閱的內容,還有熠皇叔為什麽會把這封奏折交給朕來批閱。
不管朕是怎麽想拒絕,第二天一大早,朕還是不情不願的起來上朝去了。來到勤政殿門口,朕就想往旁邊的耳房躲,但是大約太後娘娘早就料到朕不想來,直接派了陳敬紅守在門口。
陳敬紅看見朕過來,笑盈盈的給朕請安,順便問道:“看着陛下今天精神多了,快些進去吧,太後娘娘和衆位大臣們都等着陛下呢。”
朕沒有說話,只是哼了一下表達不滿,繼續擡腳進了勤政殿大門。
王喜福看着這事兒發生,趕忙喊道:“皇上駕到!”
朕在龍椅上坐定,身後有太後娘娘在,下頭有熠皇叔盯着,想到昨天批複的折子熠皇叔并沒有給朕任何回複,就有點坐立不安。
交到文淵閣的折子沒有激起任何水花,昨天晚上熠皇叔按照慣例給朕封的‘二十日’奏折裏頭,也沒有再‘放錯’,都是很普通的請安折子。
昨天的事情接二連三,加上熠皇叔這不明所以的操作,搞得朕一宿沒睡好,連夜把請安折子批完,此時坐下還有點微微犯困。
不過王喜福不愧是揣測聖意第一小能手,站在龍椅旁旁邊,發出尖細的嗓音喊道:“有事啓奏,無事退朝。”
這一嗓子,把朕吓得瞌睡去了七分。
下頭跪拜的臣子不像往常一樣安靜如X,曹選明這人站了出來。
恭恭敬敬地給朕行禮:“回禀陛下,臣有本奏。”
朕看看熠皇叔,又看看曹選明,這事兒還真要在朝堂上讓朕斷案啊,心裏頭有點不滿,卻也不想駁了曹選明,于是開口道:“準奏。”
随即曹選明将手中的笏板打的草稿念了出來:“微臣狀告大理寺卿袒護下屬,勾結刑部侍郎包庇兇手……”
朝臣們一部分人聽見曹選明的話,卻是把目光看向十三王爺,畢竟誰都知道,小皇帝早朝上不處理政務,現在這個曹選明開口,是不是十三王爺授意的?另一部分是心知肚明曹選明會鬧這麽一出,看向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卿的目光都帶了點同情。
想也知道在皇帝面前這麽一告,雙方都是不死不休。
聽着曹選明從袁浩川兒子袁載道強搶民女開始說起,順便牽連上大理寺和刑部,幾乎是地圖炮了整個大齊的司法體系。
大理寺和刑部聽完曹選明的話,當然也不甘示弱的要駁回去,聽着雙方各執一詞,朕有點煩躁。
為什麽這種事情要放到早朝上來升堂!
平時這種事情不都是熠皇叔來處理,為什麽忽然要cue朕!
而且昨天朕不都是給了批示,把這個案子交刑部複核。今天曹選明來早朝上奏,是沒收到朕昨天的批複,還是腦補了刑部會包庇大理寺?
他們這麽吵,朕的臉色不由得沉下去,太後娘娘在朕身後提醒朕:“皇兒不應該任由朝臣互相攻讦,這像什麽樣子!”
太後娘娘這話說的,仿佛平時早朝不是這樣吵吵一樣。
只不過平時朕都沒在現場,今天看了個現場版,雖然這麽想着,朕還是點點頭:“兒臣知道了。”
眼看着曹選明都快和大理寺卿打起來了,朕輕咳一聲,王喜福會意,朗聲道:“肅靜。”
公公的嗓音有着獨特的穿透力,而且朝臣們大約還是畏懼天子威嚴的,王喜福喊完,仿佛給他們按了暫停鍵,定格在朕面前。
朕看看熠皇叔,揣測着熠皇叔希望朕怎麽做,大約是選個得用的人來審理這個案子,把這場風波平息掉。
畢竟為君者,和稀泥的本事一定要強,不然的話多過剛易折。
不過……
“事關大齊肱股之臣,曹卿既然言之鑿鑿,這事兒不妨在早朝上審一審,去傳袁浩川、袁載道一幹人等進宮,朕親自審審。”
朕話音一落,曹選明臉上的喜色怎麽也掩蓋不住,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臉色卻都變得有點難看,其他沒有被牽扯的人紛紛頭腦風暴,大理寺卿和刑部侍郎的官職空缺下來以後,皇上會怎麽安排?
王喜福和曹選明要了名單,便派人出宮去傳人證,安排完畢以後,看着下頭噤若寒蟬的朝臣,心裏嘁了一下。
呵,渣渣,以為朕會如熠皇叔的願,選個能用的人去調查嗎?
不想讓朕過得舒坦,那就一起忐忑吧。
“諸位愛卿可還有其他事情要奏。”幹等着也無聊,朕開口讓他們有事兒說事兒。大臣們跪在地上紛紛不言,就像是上課時候沒聽講,害怕被老師點名一樣。
朕無端的感覺到一絲舒爽,像是這麽多年被壓制的怨氣被抒發出來,非常暢快。
暢快之餘,朕的母後在身後說:“皇兒今日魯莽了。”
熠皇叔在下頭看着朕,似笑非笑,仿佛是在看戲。
朕被熠皇叔這麽看着,一瞬間覺得身後的龍椅像是個炙熱的火爐,皇帝并不好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