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蕭世子
蒼木嶙峋,山川構成的海洋望不到邊際,橙紅的圓日慢慢升起,暈染開光暈,染紅雲海與薄霧,也染紅了那道獨立在山頭的人影。
枯草在腳邊搖擺,薄霜籠罩住蕭白,濕濕涼涼貼在他裸露的皮膚上。
蕭白維持着手前伸,膝半蹲的姿勢,他的眼底映出望不見底的山崖。
盛開的裙擺、飛揚的黑發,在他眼前墜落,飛快消失不見。他第一次知道,比血色更刺眼的,是嬌嫩的色澤成空。
而他拼命張開手,卻什麽也抓不住。
她為什麽要推開他。
那個自私自利、兩面三刀,什麽都分的清清楚楚的女人,一直那樣不好嗎?
他還想着,等她去到上京,他換上最華麗貴重的服飾,得意地出現她面前。然後告訴她:喂!看在你我相識的份上,我就勉強以後給你撐個腰。
蕭白狠狠一閉眼,光下隐約的晶瑩全藏進了緊閉的眼眸裏。
他知道,今日之後,她會成他此生的,最難相忘。
跟随蕭白的暗衛退在十步之外,無人發聲,靜谧得可怕。藏在旁側的暗衛握緊了手裏的弓箭,一動不敢動。
深紅的血珠從透體而出的弓箭上滴落,肩側衣襟濡濕一片,蕭白垂眸瞥過,無動于衷。
他僵硬地起身,大步走向馬匹,掃過一衆暗衛,咬牙道出:“去尋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她說她要上京,她說她和他的聯系不會斷,她說請他以後賞臉去她的家。
那他,無論如何去做到好了。
他帶她回京,他陪在她身側,以後他的家就是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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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白獨自策馬離開,馬兒越跑越快,将山崖甩到身後,蕭白面目漸漸猙獰。
就在這時,馬兒飛快轉過山彎,銀光一閃,他猛地勒馬,馬兒慣性沖出幾步。
蕭白等不及馬停下,他翻身而下,将落在地上的小巧精致的銀色十/字/弩撿起,重重握住。
再次上馬,蕭白速度不減,只每經過一個山彎都會停下,到最後,他撿了一手的手镯、繡帕。
繡帕是嬌嫩的淡粉色,角落繡着一朵蘭草,隐有暗香。
蕭白扯了扯唇,将所有物件都貼胸收好。馬兒從山徑中越出,奔向另一條路徑。
他怎能放過罪魁禍首?
唐缺跑了很久很久,身後人緊追不舍,一開始他暴怒咒罵,但到身旁的護衛全都死去,他已然麻木。
唐缺的心裏浮起絕望,但他還是緊抓住心裏的一絲慶幸,不會的,蕭白不敢殺他的。
當長箭沒入胸口的,劇痛傳來的時候,唐缺甚至愣了愣。
蕭白策馬從旁追上來,暴力将他扯下馬,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滿是殺意。
唐缺張口,血不斷從嘴裏湧出來,他斷斷續續問出口,怎麽都不敢相信,“你…竟然…真的敢…殺我?”
“成王…唐府…不會放過你的!”
蕭白始終沒有說話,他一言不發地看着唐缺很快無力掙紮,大睜着眼不甘怨毒地死去。
他本來能活的,不過現在,蕭白沒有慢慢折磨他,已是他不想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
山崖下,一條河流橫貫山間,蕭白到來時,暗衛正沿河一寸寸搜尋過去。
因地形較為平緩,河流流速不快,一眼望不到底。
蕭白把手伸進河裏,即使初春将至,山間的河水仍是冷的刺骨,他剛剛升起些微希望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夜菀菀有多畏寒他是知道的,平日稍冷些都恨不得把自己裏三層外三層的裹上。
如果她落入河中……蕭白簡直不敢想象。
他心底一痛,跳入河裏,河水瞬間淹沒他的下颌。蕭白在水裏徒勞地抓撈。
“公子!”元日看到這一幕欲阻攔,但他根本攔不住蕭白,只能也跟着跳下水。
暗衛分出一部分人也下河搜尋。
但半月後,仍是沒有半點消息。
他們搜尋的範圍已經擴大到下游幾裏地外,元日走在蕭白身後。
蕭白背影挺拔瘦削,目光留意着河岸兩側。半月來,他一直沒有安靜地好好養傷,面色蒼白了許多,眼裏滿是血絲。
某些時刻,元日甚至會想,若是找到夜小姐的屍身,是不是會更好。如現在般,衆人皆知,夜小姐怕是已經沒了,但沒見着屍身,就還會抱着一點點微渺的希望。
公子也是如此,他不會放棄。
蕭白撥開草叢,跨過一塊大石頭時,突然踉跄倒下。
眼前是晃動的圍過來的人影,一陣抵擋不住的疲憊。
閉眼前,蕭白想到十日前,他回到夜家小院,梅姑紅着眼,讓他不要再來。
那時,他熬了幾夜未歇,但急着尋夜菀菀,沒過久停留。
只在離開前深深看了眼夜家小院,朱漆大門有些微褪色,敞開着,永遠在等人歸來。
蕭白再醒來,是在回京的馬車上。他眸色一戾,掙紮着起身,他啞聲:“停車!”
元日聞聲進來,端着一碗藥,頂着蕭白陰森的目光,他垂首,然聲音異常堅定,“公子,太子三日前登基了,召您回京。”
“公子,京中現在還不安定,元字輩還有許多人在,您應該回去了。”
“我們留了一隊人在這兒繼續搜尋,有消息會立刻回禀。”
蕭白一直沒吭聲,元日擡首看了一眼。
蕭白腮幫子咬得死緊,目光空洞,幹澀地唇瓣在這一刻裂開,淌出一滴殷紅的血。
“去吧。”
說出這句話,仿佛耗光了蕭白所有餘下的力氣,他後仰靠到車壁上,眼眸半垂。
馬車車簾微微掀起,透過縫隙,寒地的松山雪霧一步步被落在身後。那扇開着朱漆大門的院落,也在起伏群山中越來越遠,卻在腦海深處越來越清晰。
他緩緩啓唇,把聲音壓進心底,只自己能聽見。
“夜菀菀……”
他,會再回來的。
…………
京中,處處挂着白绫。
一月前,景晏帝駕崩,太子登基,改國號為清晏。同日,成王因謀反罪名,滿門入獄。
景晏帝駕崩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麽,少有人知曉,但真正處于全力中心的人都忘不了,那日從宮城裏流出來的血,宮女太監們整整洗刷了兩日才洗幹淨。
今日,是成王斬首的日子。
囚車從街市經過,曾經高高在上的成王如今蜷縮在破舊肮髒的囚車裏,這一幕本應非常惹眼。但囚車經過,人們卻不自覺把目光落向為首的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官員。
那人一身紫袍,身姿颀長,繡金紋的腰帶勾勒出勁瘦腰身。他面若冠玉,唇紅齒白,桃花眼下壓,掩去所有喜怒嗔癡,只薄唇微抿,在可望不可及中透出稍許壓抑的情緒。
“為首的是哪家郎君?真是好相貌。”有人低語。
“一聽你就是來京不久的人,這位可是京中鼎鼎有名的蕭世子。”
“蕭世子六歲得名儒盛贊,十二歲武勝武狀元,是百年難見的天才。”說話的人語氣十分驕傲。
人群中,也有隐在其中的大人老爺,他們聞此目光複雜。
何止如此。
幾月前蕭世子與太子大鬧一場後被貶離京,蕭王府都放出消息他們沒有這個世子,那時還有人惋惜,蕭世子一代天才,偏偏自尋死路,毀了大好前途。
在太子登基後,更有人言,蕭世子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清晏帝定是不會放過他,看清晏帝對待成王這個親兄弟的狠辣手段就可知。
但誰知,清晏帝一登基就連發三道聖旨召蕭世子回京,更是封他為巡捕五營統領。
蕭世子如今,是聖上面前的第一人。
……
蕭白回到蕭王府,身後跟着一群随從。
他厭煩地把人揮退,獨自回到屋內,在清水中淨了淨手。
蕭白脫掉身上染上血腥氣的紫袍,随着他的動作,一方繡帕落到地上。
蕭白立刻扔開衣袍,珍重地撿起繡帕。
屋門突然被人推開,蕭白目光一冷,他僅着白色裏衣,在屋外人跨進來前他把繡帕塞進袖中。
他沒什麽表情地看向闖進來的人。
來人身材高大,鬓角霜白,眉眼細看與蕭白有幾分相似。但在他身上,相似的眉眼便顯得特別威嚴不易相處。
蕭元半晌沒等到蕭白開口,他眉眼冷豎,聲音嚴厲,“不過出去幾月,你是愈發的沒有規矩。”
蕭白凝着他,淡淡道了一聲:“蕭王爺。”
蕭元見蕭白如此态度,怒氣一下子冒出來,聲音帶上呵斥:“蕭白,你不要以為你飛黃騰達了就可以忘恩負義,別忘了,你出去別人都還是叫你一聲蕭世子。我始終都是你的祖父!”
蕭白眼裏劃過嘲諷,幾月前他與太子假意鬧翻,回到蕭王府,他的這位祖父給他的只有一頓鞭子,還有揚言,從此他和蕭王府再沒有關系。
蕭白懶得争辯,他換上新的官服,撫平每一絲褶皺後,方不鹹不淡道:“蕭王爺,我稍後就要入宮。”
聞言,蕭元的面色剎那變得十分難看,蕭白這是在向他示威。
清宴帝在今晚設宴,一般官員都是等時辰臨近才入宮,唯有蕭白早早便有內侍來請他入宮,伴聖駕而行。
他一手養大的崽子,到底成了只狼,但那又如何,有撫秋院的那位在,蕭元不怕蕭白不聽話。
蕭元想到這一笑,走過去拍了拍蕭白的肩,“你能伴聖駕,這是蕭王府莫大的榮耀,今晚好好表現,回來可以去撫秋院看看。”
蕭白穿衣的動作一頓,掙開肩上的手,又繼續若無其事地穿衣。
蕭元沒有在意,蕭白有多在乎撫秋院的人,他比誰都清楚,他準備離開。
“蕭王爺,随意出入他人的屋舍,這是否是世家公子該應有的品行?”
蕭元停下腳步,他回首。
蕭白端立着,面上每一分神情,恰好的端方又疏離的姿态,都像模板裏刻出來,他也看不透。明明是他一直希望的樣子,他卻突生厭煩。
蕭元離去後,蕭白重新拿出繡帕,仔仔細細地折疊好塞進胸前衣襟。
……
晚宴設在窮洗宮。
窮洗宮,朱紅漆巨柱支撐起輝煌的大殿,每根柱子上都盤繞着金龍,殿頂密布着九龍戲珠的圖紋,據傳是百年前宴朝開過皇帝自最善鑄造的熙國請來的頂尖匠人所鑄。
晚宴雖一切從簡,但設在窮洗宮,足可見清晏帝對晚宴的重視。
蕭白伴聖駕到窮洗宮,在左側第一個位置落座,光光是這個位置就能讓許多人眼紅。
當朝首輔唐應盧坐于蕭白對面,他遙遙朝蕭白舉杯。
蕭白拿起酒壺倒了一杯酒,向上首的清晏帝敬酒。
清晏帝非常給面子,“蕭世子是孤之愛臣,當堪大任。”
底下大臣都恭維出聲,一番來往,唐應盧面色分毫不變,仿佛被蕭白拂了面子的不是他。
這只真正的老狐貍,成王一系敗落後,他果斷把過錯都推到二兒子身上,清晏帝挖了許久都沒有挖到把柄,這才留下唐府。
他殺了唐缺,倒成了幫他解決了最後的隐患。蕭白飲盡一杯酒,眼底漫上層薄霧。
酒過三巡,清晏帝開始封賞有功之臣。
到蕭白的時候,清晏帝真正多了些真切的笑意,與對所有人的都不同,清晏帝道:“蕭白,你想要什麽呢?”
滿座皆驚,清晏帝這句話,無異于蕭白要什麽他就給什麽。近百人的大殿內瞬時安安靜靜,落針可聞,無數道目光凝聚向蕭白。
唐應盧的面色也變了剎那。
蕭元目光炯炯,若有所思。還有不遠處的英國公,酒杯中的酒灑出來不少。
此時,也有不少人看向他們。
他們一個是蕭白的祖父,一個是蕭白的未來老丈人。
蕭白身為當事人,反是殿中最冷靜的人。
“陛下,臣想要什麽,都可以嗎?”蕭白問。
蕭白話落,殿內響起輕微的抽氣聲,他們沒想到,蕭白會如此狂妄地問出來。
然,清晏帝并沒有不滿。
清晏帝年近四十,溫潤含笑,看蕭白就像在看一個親近的後輩,“當然。”
蕭白沉聲,叩首一禮,唇瓣扯出抹彎的但更像是難過的弧度,“臣想向陛下求一旨退婚書和一旨賜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