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玉京公主舉辦花朝宴的當天, 舒也追着妹妹的腳後跟出府。
“真兒!真兒!算哥哥求你了, 你就帶上哥哥吧!哥哥給你端茶, 給你送水,給你當馬镫!”
“我說了多少次了,不行!不行!”舒真都快氣哭了, 她猛跺幾腳,疾聲道:“公主的帖子裏說可以帶上和九皇子年紀相仿的少年來赴宴, 九皇子才十二,你都二十一了, 你怎麽好意思跟着去!”
“好意思,好意思!我臉皮厚得很!”舒也得意道。
“我臉皮薄!”舒真怒聲道:“反正你死心吧, 我不會帶你去的!”
“哎!真兒……妹妹……姐姐……娘!”
不管舒也怎麽喊,他就差抱着馬腿跪下了, 舒家的馬車依然絕塵而去。
太絕情了。
舒也摸着并不存在的眼淚花, 轉身朝門口的小厮喊道:“給少爺備車!”
此處不帶爺,自有帶爺處!
舒也直奔西郊河港,找到船老大,揚言要租能在金沙河通行的最大畫舫。
“多貴都行——只要夠大!夠闊氣!夠王霸之氣!”
船老大“哎喲”一聲,把髒兮兮的布巾子往肩上一搭, 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舒也。
“客人,你來晚了, 今兒只剩最後一條游船了。”
“游船?游船怎能突顯我尊貴的氣質?你這老匹夫, 是不是看不起本少爺?!”
舒也聲音一揚, 身後四個腰粗膀圓的家丁鼓起胸膛, 怒目圓瞪上前一步。
Advertisement
船老大苦着臉道:“客人,是當真沒船了。今日不管您去哪兒,都沒船。聽說玉京公主要舉辦花朝宴後,這河上的最後一條畫舫四日前就租出去了,客人是真的來晚了。”
舒也一愣,旋即跺腳大罵:
“一群想吃天鵝肉的龜/孫/癞/蛤/蟆!少爺我絕對不會讓你們奸計得逞!”
……
春日的金沙河邊,綠草茵茵,群花綻放。
花朝宴正進行到鬥春比賽的環節,一群名門貴女和英姿少年四散在春晖下,分別尋找最美麗的花和最堅韌的草。
秦秾華無心奪魁,帶着少年往人煙稀少處走,一邊走,一邊沿路教他認物。
“這是鬼針草,它的種子具倒刺毛,沾上之後就很難去掉,對行人來說是很煩人的野草,但它也是民間的一種常用草藥,有清熱解毒、散瘀活血的功效。如果你身在野外,受到蛇傷蟲咬,又很難得到有效治療,那麽就去尋找鬼針草。新鮮的鬼針全草二兩,加上些許淨水,煎成半碗,溫服,剩下的殘渣搗爛塗貼傷口,每日如法兩次,然後……”
少年看着她:“然後?”
秦秾華撓撓他的下巴,笑道:“然後你就聽天由命吧。”
少年眉頭一皺,偏頭躲過她的手:“我不是小孩。”
“你不是小孩,是阿姊的小狼。”
少年眉頭緊緊皺起,從牙縫裏擠出氣惱的聲音:“要不了多久,我就大了。”
“等你大了再說吧。”
對逗狼這件小事,秦秾華一直樂此不疲。
小狼多好啊,養大了,誰知道是不是第二只白眼狼?
還是趁着小的時候,能逗就逗吧。
兩人走到清澈的河邊,秦秾華見左右無人,幹脆脫了錦鞋羅襪,光足踩在冰冷的鵝卵石上。
“淵兒……”
她剛伸出手,秦曜淵已經握住了她的手腕。
在他的攙扶下,秦秾華在河邊一塊巨石上小心坐下。
“你不來試試?”她用腳向他潑水,發出孩子氣的邀請。
少年定定看着她,水簾濺來也面不改色,一動不動。
“不喜歡玩水?”她想了想,說:“那你去找一根長一些寬一些的草葉子,我教你編螞蚱。”
少年看她一眼,轉身往河邊草叢走去,他在附近翻翻找着,始終在秦秾華可以看到的範圍之內,過了一會,他似乎發現了目标,手肘往後一扯,轉身朝秦秾華走來。
走到巨石前,他伸出右手。
秦秾華接過他手裏的草葉子,忽然問道:
“提問,螞蚱有幾條腳,幾條須?”
少年看她一眼,慢慢說道:“六腳,兩須。”
“答對,給你獎勵——”
秦秾華在他下巴猛撓,滿意地看到少年陡然黑臉。
“看好啦,螞蚱有六條腿,兩條須,所以我們要把葉子上面的硬條劃開,葉尖不劃,留一點作尾巴。再把硬條折過來,夾在兩條葉子底下,硬條左右各套一個圈……”
秦秾華正獨自投入地向少年展示她一直沒有用武之地的技能,指尖掠過草葉子邊緣,猛地一疼。
她聲音一頓,停下編織動作,正欲觀察手指有沒有出血,少年已經把她的指尖含入口中。
秦秾華一愣。
少年坦然地看着她,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何不妥。
這……還真是養了只小狼啊。
秦秾華從他口中抽出手指,笑道:“小傷而已,謝謝淵兒擔心阿姊。”
他從她手裏拿過剛剛編出一個腦袋的螞蚱。
“你說,我來。”
秦秾華有些懷疑他粗手粗腳能不能勝任這個細致的動作,沒想到她三言兩語後,他竟然真的編出了一個像模像樣的螞蚱。
他編好了,随手扔到她懷裏,興致缺缺。
秦秾華忽然有種錯覺,好像他才是陪着小孩玩的那個大人。
她拿起螞蚱,狐疑地打量:小孩不都喜歡這種東西嗎?
這時,一片白色忽然從她眼前流過,秦秾華一把抓住少年,伸腳去撈,成功攔住雪白的一枚花朵。
“你瞧,這是什麽花?”她笑道。
清澈河水嘩嘩淌過小巧玉足,一朵柔弱可憐的小花開在少女腳背,渾然天成,美不勝收。
他盯着看,一言不發。
秦秾華笑道:“是梨花,這附近一定有梨樹。淵兒,你知道梨花的花語是什麽嗎?”
“花語?”他擡起頭來。
“人發明語言之後,賦予世間萬物名字和意義,花也是同樣。”秦秾華垂眸,含笑望着腳背上的那朵梨花,溫柔道:“梨花的花語,是不離不棄。”
她輕輕落腳,重新踏在清涼的鵝卵石上,任梨花順水飄走。
“鬥春賽也該結束了……走罷。”
她扶着少年上了岸,穿好鞋襪後,見到少年站在不遠處的水邊。
“……淵兒,你在做什麽?”
秦曜淵把楚楚可憐的梨花藏在掌心,轉身向少女走去。
“沒什麽。”
……
夕陽西下,玫瑰色的晚霞穿透棉花般蓬松柔軟的雲朵,天邊外,幾只飛鳥翺翔,清亮鳴叫。
少男少女們拿出各家帶來的食盒,在河邊設席藉草,烹茶對吟,分享暮食。
竹席上擺滿各色花糕,位于最中間的,自然是玉京公主從宮中帶出的百花糕,單沖着禦膳房大廚的名頭,這盤百花糕就成了最早告罄的美食。
往日裏人煙稀少的金沙河,在今日格外人氣旺盛,大大小小的畫舫和游船幾乎堵塞河道。
年輕的玉京貴公子或是從船艙中探頭探腦,或是轉頭和同船的友人說說笑笑,他們的目光絕大多數都停留在岸上,談論的話題也大多離不開她們。
岸上的姑娘因為船上的視線大多有些拘謹,只有玉京公主的神色始終從容淡定。
各家的少爺們正看得起勁,借這個為數不多的機會好好觀察,其中說不定就有他們未來的妻子,正在此時,一艘小小的游船試圖擠過畫舫包圍圈,進入觀望的第一線。
好好的觀景臺,哪能後來居上?
一名貴公子站在船頭,拿折扇指着不懂規矩的游船,不滿道:“哪來的破船,擠什麽擠?你知道少爺是誰嗎?”
船簾被人撩起,一個穿着淡橘色明花長袍的青年探出頭來。
“我呸!”
貴公子見到來人,臉色立馬黑了。
舒也大搖大擺走上甲板,一臉輕蔑道:“本少不僅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爹是誰!你爹見了我都要恭恭敬敬喊聲舒公子,你是個什麽玩意?”
貴公子臉色難看,大約是确實惹不起,只能一甩袖,黑着臉進了畫舫船艙。
“哼!”舒也重重哼了一聲:“還敢和本少搶畫舫……活該!”
“舒少真是好大的派頭。”一聲調笑性質的招呼從一旁響起。
舒也轉頭一看,隔壁的豪華大畫舫裏走出幾個華服少年,為首的那人正是六皇子伴讀,穆世章的嫡曾孫穆陽逸。
“還成,比你大那麽一點。”舒也掏了掏耳朵。
這兩撥人狹路相逢,正應了那句老話——
我見諸君多傻逼,料諸君見我應如是。
穆陽逸不懷好意道:“往日邀舒公子游船,舒公子都是推三阻四,今日竟然在這裏遇見你,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這滿場佳麗,不知舒公子的聘禮日後要送去何家?”
他身後的少年發出意味深長的哄笑,一人揚聲說道:“舒公子哪看得起尋常姑娘啊,依我看,只有尚個公主,才配得上舒公子尊貴的身份。”
“算你有眼光,但——”
舒也扔出手中折扇,準确無誤砸上調笑之人的臉龐,他慘叫一聲蹲下,舒也則大聲笑了起來。
“舒也,我們好心和你搭話,你卻突然出手傷人,這怕是不妥吧?”穆陽逸沉下臉。
“你侮辱公主,還敢說我不妥?”舒也眯着眼說。
“我什麽時候侮辱公主了?!”蹲在地上的少年捂着被砸中的眼睛,怒聲道。
“你讓我尚公主,不是侮辱公主是什麽?”舒也對天揖手,義正辭嚴道:“公主乃金枝玉葉,玉京公主更是那天上雪,水中月,豈是我這潑猴能夠肖想的?玉京公主要是天,我就是泥!玉京公主要是天上的鳳凰,我就是那地上的屎殼郎!你竟讓我這般人去尚公主,這不是對天家的大不敬是什麽?!我若禀報聖上,你們家一個滿門抄斬還少得了嗎?!”
全場寂靜,連穆陽逸那龜/孫也無話可說。
舒也很滿意自己輸出的王霸之氣碾壓衆人,左手叉腰,右手前伸,慢悠悠道:“拿來吧。”
被砸了眼睛的少年發現他在看自己,不由瑟縮一下。
“什……什麽拿來?”
“你拿了本少的扇子還不還來?!”
舒也眼睛一瞪,少年也顧不上疼痛的眼睛了,撿起地上的扇子就趕緊還了過去。
穆陽逸帶來的人丢了面子,連帶着穆陽逸也覺得丢了面子,他正要想辦法還擊,岸上衆人忽然看着河上發出議論。
舒也等人扭頭一看,不遠處的河心方向,一艘豪華畫舫正朝着這裏駛來,五皇子玉樹臨風站在船頭。
畫舫靠了岸,五皇子風度翩翩地邀請衆人上船一敘,不少閨秀眼神躲閃,羞紅了臉龐,而五皇子的閃亮登場還沒維持一盞茶的時間,衆女的視線忽然轉移,望着更遠處竊竊私語起來。
原來是一艘仙宮般的巨大畫舫乘風破浪而來,此船一出,整個河道都幾乎被它占滿,除開五皇子的大畫舫,河上的其他畫舫和游船都不免被水波沖擊,站在甲板上的人紛紛搖晃。
五皇子被人搶了風頭,強忍着怒氣,正想開口試探對方是誰,巨大畫舫中走出兩個熟悉的身影。
走在前頭的那個一臉不情願,幹笑着向他拱了拱手:“五弟,真巧啊……哈哈哈……”
走在後頭的那個,則一臉傲氣,根本沒拿正眼瞧他,跟在她身後一搖一擺的那只大肥鵝,也沒拿正眼看他。
五皇子臉黑了。
岸上穿着雲鳳紗的奉國将軍之女臉也黑了,在看見八公主身後兩個金光閃閃的侍女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