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你真想把他帶走,你瘋了你?”那個小太監擋在吳桂花身前。
吳桂花感覺, 她抱着這個快十歲的孩子, 就像抱着半口袋面一樣, 輕飄飄的沒點分量,只覺得他的骨頭硌得吓人。
她再明白不過,如果這孩子真被留下來,說不定今天或是明天就死了。
吳桂花胡亂從懷裏摸出兩塊銀子塞給他, 懇求道:“小兄弟, 你看這孩子,他都成這樣了。我不帶走他,他得死在這,求你幫幫忙, 好不好?”
小太監不接那銀子,只是說:“不是我不幫忙,你不知道那些人——”
忽然吳桂花眼角餘光瞥過他對面, 扯住那小太監往下一蹲, 道:“那些人已經來了, 先走再說吧!”
說着, 彎起身子, 撥開那個小太監向小門的方向沖過去。
那小太監還想來拉她,被她喝斥一聲:“你再攔着我,是也想被那些人留下來嗎?!”
吳桂花趁他呆住的那一瞬間, 撥開他沖了出去。
肥水司運糞車的小門本來就在草棚旁邊, 吳桂花幾步沖出門, 不等接着往外走,又被那小太監拽住,道:“不行,你不能走的,你走了我死定了。”
呼喝聲隔着牆傳了過來,有人在高呼着說:“門開着,那小賤皮肯定從這跑了,快追!”
吳桂花跟這小太監夾纏不清,急道:“那他們看見是你放我進來的?”
小太監一怔,搖搖頭。
吳桂花跌足道:“他們都沒看見你,你慌什麽?你再拉着不讓我走,我們幾個才死定了!”
說着,吳桂花氣不過,踹了他一腳。
這一腳踹得他一個激靈:“對對,不能讓他們看見你。快跟我來,我們先躲躲。”
肥水司本來就在西掖廷的最後一排,最偏僻的位置,這裏也是整個皇宮管理最松散,最混亂的地方。吳桂花叫這昏頭昏腦的小家夥拉着左右轉了幾圈,穿過幾條巷道和竹竿,在一處堆滿了木盆的地方蹲下,才重重喘了口氣。
吳桂花側耳聽了半天,沒聽見有明顯追逐的聲音,見那小太監也站起來要離開的樣子,趕緊抓住他問道:“小兄弟,這些人都是幹什麽的?怎麽這麽兇?”
那小太監本想賺個外快,誰想到會被拖到這個境地?正要罵她兩聲,一錠銀子遞到他眼前。
“還能幹什麽?跟我一樣呗,幹苦力的。”他一把搶過銀子,往懷裏塞。
“那他們憑什麽能這麽對田大壯,都沒人管的嗎?”
他翻了個白眼:“管個甚?他自己不懂規矩找死惹了鬼母教的人,誰敢管?不要命了?”
“鬼母教?不是咕嚕教嗎?”吳桂花頓時一驚,她記得去年這什麽教宮裏已經嚴查過一回,怎麽這麽快就卷土重來了?
他這回白眼翻得更大:“我哪知道,那些信鬼母的跟我們不一樣,整天神神秘秘的。宮裏查又怎樣?自己不承認,只要沒被抓到供佛像,總不能屈打成招吧?”
“這麽說,小兄弟你是不信這些了?”
“我?我倒是想,可我沒錢,人家看不上我。”他說完抛抛手裏的銀子,眼睛一亮:“說不定這回小爺我有了錢,他們會拉我進去呢。”
吳桂花還真沒見過這麽上趕着找死的,訝道:“他們師徒倆都被折磨成這樣了,你還趕着上去入教?不怕也變成這樣?”
那小太監又翻了個白眼:“那是他們不識相。要不是看在姓田的有點家底的份上,人家怎麽可能來拉他入教?不入教挨打,入了教,那可是吃香喝辣,威風着呢。”
吳桂花聽這小太監的話音,想到了以前她爹說過,他跟人插香拜把子進會堂的事。她爹年輕那會兒去城裏找活,又不識字又怕被人騙,偏偏找的力夫的活很容易叫人欺負,索性幾個同鄉朋友結成個會堂門,立下規矩共同進退,誰受了欺負,其他人都要給那個人撐場子,才慢慢在城裏紮下腳跟。
她爹跟她講古時說過,那時候世道亂,想活下去必須抱團。像他們的會堂門是幾個窮兄弟過不下去,不得不結夥拉拔着過日子,這種事在城裏很常見。除了會堂門,還有的就是那些信教的各種教門,那種教門都是捏個神像聚一夥子人,利用神神鬼鬼到處坑蒙拐騙的外道人。
那時候她爹還羨慕過教門裏人過的風光,後面解放後,聽村裏宣傳隊揭破那些人的西洋鏡,才醒過味來。
吳桂花判斷,可能這個鬼母教也跟她爹說過的教門一樣,利用窮苦人的愚昧和抱團騙錢。
至于為什麽宮裏打擊過一回,它還存在,也很簡單。這裏遠離內宮,是規矩法度最難照應到的地方,這裏人想要不被欺負,也必須想辦法抱團。這也是宮裏鄉黨,幹爹幹兄弟這麽流行的原因所在。
但是光是身體上抱團哪夠呢?宮裏的生活這麽苦悶,不會自我調劑,很多人精神肯定也是空虛的,需要有點心靈寄托。這時候來一個只要祈禱就會實現心願的“神”,有多少人會抵抗得住這種誘惑呢?
所以,只要這世上有想麻痹自己的窮人在,這種邪門歪道就不可能禁絕。別說是這裏,就是前世破除封建迷信這麽些年,也沒見神佛鬼怪之說絕跡人間呢。
有些人信這些,是因為心理不夠強大,需要點神佛寄托。
心理足夠強大的吳桂花就算想明白了這些問題,對她目前的狀況也是沒有絲毫改變的助益。
她好說歹說,又許了一兩銀子,讓那小太監幫她引開那些人,總要想法子先出了這裏再說。
那小太監兩眼亮得跟狼似的:“這一會兒功夫,姐姐就給了我二兩銀子,姐姐肯定在主子娘娘面前很得臉吧?”
吳桂花心頭警惕,故意道:“我這不是說過,出來給姐妹們買點東西,順便來看看田大壯嗎?”肥水司在最後一排排屋的最邊邊,而出了肥水司這條道,再越過浣衣局那個曬衣服的後院,就是正定門。
這小太監大概進宮不久,心思都寫在臉上:“那咋沒看見你東西?”
吳桂花裝作不耐煩的樣子:“不是說過嗎?我來晚了,我姐妹要的頭花賣完了。本來我還想買副藥的,可賣藥的不老實,給的假藥,那我能要嗎?你到底去不去?不去我再找個人來,把錢便宜別人去。”
“去,去!”那小太監這才站起來,往外頭看了看,跑了出去。
他一出門,吳桂花立刻把背簍擱前面反背,背起小順朝裏邊跑。
“咳咳咳咳”,小順突然咳了起來。
吳桂花聽見這咳聲,先是放心,又擔心道:“小順,你先忍忍,等會兒安全了咱再咳吧。”
“我師父——”
吳桂花貓着腰,爬過這一地的木頭盆子,轉身看見一排筐子,筐子裏放着草木灰等洗衣用品,心中一動,抓了些放進背簍裏,看見一條狹長的道子,一咬牙先紮了進去。
這道子裏擱的全是晾衣裳用的長竹竿。
她知道這裏是浣衣局的地盤,以前來過一回,穿過這條道子,她記得這一片包括她來的那個方向都是晾衣裳的場子,從場子的後門進浣衣局,再——
“哎,人呢?” 是那小太監的聲音。
“你不會是騙我們的吧?”
“人剛剛還在這,怎麽不見了?我發誓,我剛剛真的看到他們來這的!哎喲,別打,別打,大哥。我還想入教呢,怎麽敢騙你們?他們肯定是跑了!”
“你們幾個,把木盆翻起來找。你們,跟我來!”一個尖亮的聲音開口之後,是一陣踢騰東西的聲音。
“是皮管帶。”小順的聲音聽上去,像下一秒就要斷氣。
吳桂花心頭一緊,往巷子兩頭看了看,一咬牙,朝着來時的方向沖了出去!
她前腳匆忙找到一處挂着爛席子的竹竿縮好,後腳那些人開了門,直奔浣衣局後門而去。
吳桂花縮在角落裏,用竹竿略擋住身形,看見那些人門也不敲,直接拿腳,一腳将門踹開。
有人說了句:“你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被那些人一句話頂回去:“教門辦事,無關人等速速滾開!”
裏頭幾聲短促的驚呼,很快沒人出聲了。幾個低等宮女打扮的女人被人推推搡搡地弄出了門外。
“好威風,好霸道。”
吳桂花不敢多作逗留,探出頭看這會兒人不多,将竹竿全部踢翻,當機立斷,背起小順沖了出去。
沒跑多遠,果然聽見後頭有人喊:“快追,他們在這裏!”
吳桂花不管不顧,咬着牙低頭猛沖。
聽見背後鼓點般的腳步聲越敲越近,吳桂花爆發出前所未有的潛力,邊跑邊狂呼着沖正定門那邊,正看過來的侍衛們叫:“救命!救命啊!”
終于,那邊來了兩個侍衛,問道:“怎麽回事?”
吳桂花這一頓猛跑,現在突地緩過來,一時氣喘得說不上話,只聽後面追上來的那幾個人回答:“沒什麽,是一個犯了錯的小宮女,大哥,我們這就把她帶回去。”
吳桂花怒指那人,正要開口,忽然看見,為首的那人向那侍衛比劃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而那侍衛手掌在胸前微點,轉身似笑非笑地向她看來。
她心中立覺不好,當機立斷,揚起兩把草木灰灑過去:“我去你奶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