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吳桂花剛剛被那些人追逐,已經趁侍衛同他們交談之時跑到了正定門正對的那條宮道上。
從這條宮道直穿過這一排排院子, 是直出西掖廷最快的方式。
吳桂花那幾把草木灰對着那些人的臉, 灑得又準又狠, 卻幾個箭步蹿向跟浣衣局相對的那條路口,那裏也是最後一排,跟浣衣局僅僅相隔一個路口,是織染局的地盤。
幾人猝不及防, 被她撒中眼睛, 邊罵邊順直覺茫然追了幾步,待到揉掉灰土,問過其他人,再重新确定方位, 那兩個人已經消失在織染局數以百計的大缸之間,完全失去了蹤跡。
幾人不死心,折騰了一整天, 幾乎将西掖廷的最後兩排翻過來, 卻連吳桂花的影子都沒抓到, 連小順那個絕不可能自主行走的孩子也完全失去了蹤跡。不是沒人猜過吳桂花是不是已經逃到了前面幾排局司, 想去前頭搜查, 可畢竟前頭可不止住着這些低等宮女太監,還有些管事宮人都在那,萬一惹到不該惹的人, 說不定又會引來一輪大清洗。
“先回去吧, 你們要想找的話, 派幾個人去,說話客氣些,絕不能像剛剛那樣橫沖直撞。”
“是。”
“再來幾個人,跟我再把這些地方都找一遍,我就不信了,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能翻過天去。”
……
而在那些人大肆尋找的時候,消失的吳桂花在哪?
她其實離他們并不遠,就躲在織染局那些排房中的一間,聽那些人呼喝着遠去,始終沒進來看一眼。
良久,安靜被一連串咳嗽打碎:“咳咳咳咳!人走遠了,妹子你快走吧,說不定那些人一會兒還回來的。”
剛剛她蹿進織染局這處晾曬染料的場子時,這個曾跟吳桂花有過一面之緣的病弱婦人拉了她一把,将她扯進這間小屋裏躲過了一劫。
她叫劉喜妹,去年年底吳桂花拉着大順子和小章在西掖廷兜售鹵肉時,在織染局管事院子裏認識的她。
她那時候跟其他人一樣,排隊在管事房外等着領過年多發的薪俸。吳桂花則是靠着跟織染局一個管帶的關系進去推銷她的鹵肉。
因為是非法小生意,吳桂花一直很注意把生意範圍控制在西掖廷中等宮女到中等管事這個階層,而且都是盡量在人後交易,她跟劉喜妹的認識是相當意外的。
那天她從織染局出來後,劉喜妹靠在對面的大樹底下喘了半天氣,旁邊人看她一臉病氣,紛紛掩鼻而走,最後是吳桂花把東西交給小順,自己扶着她回了織染局住處。
通過交談,吳桂花得知她是織染局的一名宮女,在宮裏幹了二十多年,很多年前她就生了種病,入冬以後會加重,年紀大後越發難挨,發展到現在,已是幹不動任何重活,天氣一冷,就連呼吸都困難,只是走了這些路,就差點喘不上氣。
劉喜妹的咳嗽聲就像敲擊的鐘鼓一樣,喚醒了一大串人跟着咳嗽起來。
吳桂花從進門起就想問了:“劉大姐,你怎麽搬到這來了?我記得,你以前不是住這的啊。”
不等劉喜妹回答,另一個人冷笑了聲:“為什麽?你沒眼睛看不到嗎?咱們都生了疫病,這是把我們這些病人都搬到一起等死呢。要不你以為那些人為什麽不進來?”
吳桂花身後的小順呼吸一重。
倒是吳桂花,她剛進門時就看過這些人,除了裏頭有兩個着涼的,其他的幾個都跟劉喜妹差不多,是一種症狀,反正以她的閱歷,是不認為她們得了傳染病。想起織染局的工作環境,吳桂花猜測,這些人應該得的是一種肺病。
她卻沒反駁那人,而是無所謂地笑笑:“疫病不疫病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劉大姐救了我和小順的命。要沒有劉大姐拉我一把,我這回就險了。”說着,要拉着小順給劉喜妹行禮。
小順這孩子也乖,順着被她拉起來,但身體實在太差,打了個晃就又歪了下去。
“這孩子,這是怎麽了?”這才有人問起來。
吳桂花沉默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麽說,剛剛被鬼母教逼得四面楚歌的情形,她實在害怕這一屋人裏也有那邪教的教徒。
“還能怎麽了?我認識外頭那人,他是鬼母教的,他們倆肯定得罪了那些教門的人,被人整成這樣的。”
一室俱靜,連喘氣聲都在同一時間消失。
吳桂花感覺,她現在就像在等待屠刀落下的死刑犯。
“不關姑姑的事,是我,她是救我,被我連累的。你們要是害怕,可以把我交出去。”很久沒說話的小順忽然開口,似乎想站起來,只是被吳桂花按着,仍無法行動。
他本來就沒多少力氣,只是剛剛房間恰好很安靜,所有人都聽得很清楚。
“小順——”吳桂花想讓他別亂動。
“既然躲進來,就別胡思亂想。只要你自己別亂嚷嚷,這裏沒人會交你出去。”一個白發老宮娥出了聲。
比起其他人,她即使坐在床沿上,也身板挺直,目光晶亮,這股精氣神跟一屋子的病人簡直格格不入。
“不知您怎麽稱呼?”吳桂花看出她應該是這群女人中的領頭人。
“你可以叫我顧大姑。”她對吳桂花震驚的眼神視若不見,淡淡道:“不願意叫的話,喊我一聲顧老婆子也行。”
“不,我是晚輩,本來就應該叫您一聲大姑。”她吞下滿腹疑惑,有些苦惱道:“我是在想,看外頭的形式,我怕一個人把小順救不出去。不知哪位姐妹方便,能幫我出去傳個話,讓人來救我。”
在宮裏,一個人叫什麽名字不重要,但稱呼不一樣,是一點不能叫錯的。像同輩的宮女姐姐妹妹互相稱呼,小輩對長輩,位低者稱呼位高者為“姑姑”,或者按職位來稱呼,都是宮裏最普遍最不容易出錯的稱呼,但 “大姑”這兩個字,不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叫的。
像吳桂花見過的司苑局地位的最高女官金掌司不能,秦司薄不能,甚至太後最親近的女官也不能。因為,只有六大尚宮局之一的宮令才夠資格被人叫一聲“大姑”!
顧大姑既然敢讓吳桂花叫她“大姑”,那說明,她至少曾經做到過六大尚宮的宮令。
吳桂花正因為震驚這一點,才遲遲沒給出反應。
不過,她轉念一想。她能有曾經的皇後當鄰居,似乎遇到個曾當過某個尚宮宮令的老婦人也不是那麽不容易讓人接受的。這宮裏人起起落落的,太正常了。
就是不知道,顧大姑曾經是哪個尚宮局的宮令。
吳桂花按下好奇,同顧大姑說了她想找的人,看顧大姑吩咐一個看上去健康些的年輕婦人帶着她給的信物出了門。
見她好奇地看着她,解釋道:“我們一次只出去一個人,這回出門的人多了,會有人懷疑的。你放心,我們都是要拉出宮,進宮人斜等死的人,教門怎麽會稀罕我們這樣的人?她不會像你剛剛說的那個人一樣,反手賣了你。”
這個老婦人,身上天生有那種令人信服的領導力。
随後,她讓劉喜妹同吳桂花兩個把小順搬到了床上,喂他吃了些食物。
吳桂花要找的人,到第二天淩晨醜時,幾乎是所有人熟睡的時辰才來。
來的是應卓曾經跟她說過的,他留在西掖廷的暗樁之一,是兵仗局的一個管帶和一些她不認識的人,這些人穿着統一的夜行服,無聲地站在房間外面。
吳桂花特地吩咐他們等到半夜再來接她。若是他們大白天的來,她和小順可以一走了之,這些本來織染局就在等死的人,只怕處境會更艱難。
但即使在等死,這些人也給予了她庇護,臨行時,吳桂花走到顧大姑面前,對所有人鄭重一禮:“救命之恩,無以為報。諸位如果有什麽想做的事,盡管吩咐我吳桂花,我一定為諸位做成。顧大姑?”
這句話,白天她已經說過一回,幾乎所有人都回應過她。她現在再說一遍,主要是問的顧大姑。
顧大姑說了一句話。“你給王四林帶個話,就說,我要死了,讓他來見我最後一面。”
“我一定幫大姑您帶到。”吳桂花鄭重應下,連王四林是誰都沒有問。
鬼母教在路口設了暗卡,吳桂花和小順是被裝在兵仗局運物資的車裏帶回重華宮的。
還沒進屋,吳桂花先看見葉先那黑得像鍋底一樣的臉色,但他什麽都沒說,丢下一個“你自求多福”的眼神,推着小順氣哼哼回了隔壁。
一般他這個表現……吳桂花心提了起來,連讓他把小順留下,讓她自己照顧的話都不敢說。
開門的那一瞬間,一個熟悉的擁抱裹住了吳桂花。
那擁抱的溫度和力度迅速撫慰了這一天飽受驚吓的吳桂花。
半晌,她才想起來問:“你,你不怪我麽?”
回應她的,是一個更緊的擁抱,和跟那個擁抱絕不相符的語氣:“怪!”
吳桂花:“……”好嘛,這回聽上去真挺生氣的。
該怎麽做,才能混過這一關呢?
吳桂花陷入了深深的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