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半黑不黑,半涼不涼的四月傍晚, 最适合在院子裏說事。應卓坐在石凳邊提起茶壺, 給自己倒一杯竹葉桑菊茶——最近吳桂花在調理過夏天消暑的涼茶, 他也跟着喝了許多各式怪氣的茶水,喝來喝去,還是這竹葉桑菊茶最得他心。
“我們按地址找去吳貴妃的家鄉,發現她家裏一大家子早搬空了。”
“她的父母和哥嫂都找不到人影?”
“找不到了!她兩個嫂子家裏哭斷了腸, 直說吳家拐了他們的閨女, 告官都告了幾回,只是沒人管。”
“當朝貴妃的娘家在當地也不算小戶,這種事會沒人管?”
“這個,我們打聽過。吳家開始是風光了兩年, 可自從京城傳來吳氏失寵之後,吳家的門庭就冷落了起來。原本吳家住得也偏僻,因此, 時間一久, 他們什麽時候搬走也沒人知道。”
應卓覺得, 有哪裏不對:“吳氏生前是被廢為庶人不錯, 可她還是皇子生母。那些小民或者不懂, 但當地官員必然明白,吳家絕對不是可有可無。”
“那您是認為……”
“看來,是有人在官府裏為吳家遮掩形跡, 你回去吩咐他們, 照這個方向查。看看那人跟吳家, 又是什麽關系。”
應卓面授機宜,站着的那個人頻頻點頭,氣氛嚴肅極了。
忽然,一串笑聲打斷兩人的讨論。
“哎喲,真不容易,這棵老槐樹今天終于開花了。也不知道啥時候開的,咱今天做槐花飯吧。”後院裏,吳桂花開心地叫:“快來個人,給我上樹摘個花。”
站着的那人幹笑一聲:“王爺,沒什麽事的話——”
“葉先在這,他這就來。”應卓果斷賣人。
祈王府皇宮內的情報網頭領葉先:“……”
應卓若無其事地呷了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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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王爺,真被那女人拉去上樹摘花沒什麽,可附近還有這麽些人看着,簡直是,成何體統?
吳桂花不知道兩個男人之間的小小內讧,她指揮着葉先摘了一籮筐新鮮槐花。
看看應卓坐在石桌那看似悠閑地喝茶,抿嘴一笑:今天有個現成的勞力,就不為難他啦。
這個葉先是應卓那回說過,要給她撥來的人手之一。
這人長得墩墩厚厚的不起眼,說是以前在司苑局西掖廷某個地方做個小管事,現在他成了吳桂花名義上的上司帶班。
吳桂花對他在應卓面前的身份有所猜測,但她向來懶得管這麽些事,只要在她這吃飯肯幹活,不當懶人,對兩人時不時地躲開衆人嘀咕也就視而不見了。
這個葉先別看生得粗胖,上樹澆地都是一把好手,只是油滑得很,吳桂花很少有機會抓到他幹活。
摘完了花,重華宮這個小駐點出門掃地的宮女太監們都陸陸續續地回來了。
應卓這回給她調來的人中,除了葉先,有五個都是自己人,被白管帶統一安排在隔壁吳貴妃死的那個院子住下。
另外還有兩個,吳桂花就叫大順子和小章領到了獸苑。
這一撥人裏分成兩批,吳桂花原本讓葉先領着住重華宮的幾個人負責從謹霞宮開始,到長信宮這幾個宮道的花木修剪和清潔,大順子,她,小章和另外兩個新來的就負責從謹霞宮到慈安宮這一段。但葉先不同意,硬是從自己這邊撥了一個人過去,讓她跟着吳桂花名為勞動,實際是保護她。
原本大順子兩個看吳桂花旁邊的重華宮住了這麽些人,還怕這些人近水樓臺,吳桂花會把他們倆人忘了,再看她又跟自己兩個一道,頓時安心不少。
吳桂花這麽安排也是煞費苦心,她知道葉先幾個來這裏的目的,自然要把他們安排在人煙稀少的地方方便行動,她自己麽,每天早上起了床,可以光明正大地從重華宮遛達到慈安宮去看小胖墩,覺得這樣也不錯。
而且有了葉先和他帶來的幾個人,她院子後頭的小園子不單是有了人照料,葉先還特別心靈手巧地在院子中央掏出一塊石板,給她石桌旁邊插上了一株葡萄藤,長得好的話,說不定今秋就能吃葡萄了。
不止如此,他來之後,吳桂花先前那些用來育種插枝的破碗爛瓦片全部都淘汰——葉先在司苑局的那幾十年不是白混的,吳桂花和大順子兩個磨破嘴皮子都弄不來的花盆花碗第二天就全都被葉先弄到了位。
還有……
總之,吳桂花對目前的改變還是滿意的。她原本還怕隔壁一下來五個人會很吵鬧,可來的這些人都是在皇宮經過多年錘練的老人,這些人雖多,卻不讓人覺得吵和亂。
像是現在,看見她在院裏淘槐花,幾個女人摘花梗的摘花梗,去廚房洗菜的洗菜,麻利而安靜地幫她做完了整頓晚飯。
那些人離開後,應卓踱進廚房,幫她端菜:“這槐花還能整簇地炸?”
“怎麽不能?”吳桂花忙着給槐花飯拌香油,抽空看他一眼:“你忘了三月份咱們才吃的炸花椒葉?整簇炸香着呢。”
去年她找江什長的鄰居,胡老板換了幾把花椒種子種去後院,經過一年的伺弄,長了三株小花椒樹的小苗,吳桂花看着那些嫩葉葉,想着今年吃不到鮮花椒,咱吃個花椒葉子解饞也不錯。
當時大手一揮,每棵樹上摘幾片嫩葉兒,用調了鹽的細面糊裹了往油鍋裏一滾,香得連不屑于吃素的小二黑都被她招了過來,圍在她腳邊喵喵直叫。
而應卓很少表示自己的喜惡,那次幾乎吃完了整盤炸葉子,在聽吳桂花說今年就只有那一盤時,還有些惋惜的樣子。
因此,炸槐花一上桌,他別的菜沒看,先夾了一筷子放進嘴。
“怎麽樣?”
“跟之前那個不一樣,有點甜甜的。”應卓品了品嘴裏甜絲絲的味道,覺得他還是更喜歡炸花椒葉。
“當然不一樣了,花椒葉麻香麻香的,槐花枝咱就吃個甜脆味,可惜宮裏找不到小茴香,不然今年你還能嘗嘗辛香焦嫩的小茴香油條是啥味。春天啊,可是咱們窮人開口禁的好時候,正月冒尖的荠荠菜,三月的馬齒苋,酸葉子和頭茬嫩香椿,炸花炸朵,蒸花糕做花菜,只要頭年年景好,能吃的可太多了。我真想這花椒樹一夜長起來,這樣,咱們也有了嫩花椒,用麻油滾熱一浸,什麽味都有了。”
吳桂花出了會兒神,見應卓含笑看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幹什麽?”
“覺着你說得好,我聽得都饞了。”
“是嗎?”吳桂花來了勁:“那嘗嘗我鮮做的槐花飯,對了,長信宮那的紫藤花再過半個多月也該開花,到時候咱做紫藤花紫藤餅吃。”
應卓笑着給她盛一碗槐花飯:“碗裏的還沒吃,又惦記上外頭的了。”
吳桂花說得頭頭是道:“那不一樣。我說的這些花啊朵的,一年就只能吃那一回,錯過春時,只能等第二年,任你是皇帝老子,說吃不着就吃不着。我聽說,下邊人給你們皇家人進貢都有講究,不能進那些時令太強不好保存的,省得你們惦記上那一口,萬一哪天想起來,不是季節又說不通道理,別人進貢的拿不出來砍了腦袋不是冤枉?你就說有沒有這個規矩吧?”
應卓還真認真想了想:“我的确沒有在別處吃過這些野菜。”
吳桂花挺得意:“那你得謝謝我。這種飯,在我們那叫憶苦思甜飯,讓你吃一吃,免得你天天吃山珍海味的,忘了窮人家的日子過得多苦。”
應卓搖搖頭:“有你在,我哪裏忘得了?昨天吃草,今天吃花,明天還吃什麽?吃樹葉麽?”
他說的草,是吳桂花昨天在竹林子裏采的野韭菜,煎上昨天掏的麻雀蛋,香飄萬裏了都。
吳桂花哼一聲,去廚房裏端出最後一道湯:“知道你惦記吃肉,看見沒有,竹荪雞湯,用瓦罐煲了一個多時辰,專門給你留的。”
說着給他盛出一碗。
應卓一看,清亮亮的湯水裏雞肉沉在下邊,湯面幾片雲朵似的竹荪,不由奇道:“你在哪弄的竹荪?”
“是皇帝送給太後吃的,說是西南來的貢品,給了太後一筐呢。太後哪吃得了這麽些?老太太又不愛到處賜人,還不是便宜了小膳房的那些人?我去的時辰正好,看見他們正準備炖了晚上吃,趕緊搶了兩把,今天全炖成湯招待你了,怎麽樣?”
“鮮。”
“那你怎麽不笑一笑?是我沒炖好?我嘗嘗,挺好吃的啊,是你喜歡的香味。”
“不是,你說起皇上,我在想,皇上連着半個月不上朝,他到底想做什麽。”
這可就為難吳桂花了,可她一向都不怵跟柱子哥有時候說不到一塊,當即道:“肯定是上了這麽多年朝想犯個懶呗,想這麽多幹嘛,你找到人幫咱運寶貝了麽?”
應卓:“……”每回他想思考點大事,這女子總有本事把他從天上拽回人間。
不過她說的的确是個問題:“我們在西掖廷大膳房有人,應當可以幫我們夾帶一些出去。”
“是用采買車夾帶嗎?不妥不妥,”吳桂花見過西掖廷采買的車子,反駁道:“不行,西掖廷每天采買就那幾個車子,一個車子放一皮匣子就已經超重了,何況還這麽些,你不可能把所有出宮采買的太監都買通吧?而且,那得運多少次才運得完?被人發現一次,我們就全完蛋了。”
應卓也知道不行,只是想聽她說話罷了。別看吳桂花總說自己沒文化,可往往有時候,她一句話,會有想不到的效果。
“我跟你是不是說過,柴碳局的裘監工跟我不對付嗎?前兩天,他又找人求到我頭上,想求我再給他做一回烤竹鼠。你猜為什麽?他這回從外邊拉的木頭太濕,需要曬個把月才勉強能用,偏偏宮裏這段時間柴禾不夠,他想先到炭火司換一批燒炭的幹木頭來頂頂,偏偏那個管幹木頭的人就喜歡我做的烤竹鼠——”
應卓猛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