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人真是複雜,惡的時候為一件小事能生死相搏, 而善的時候, 卻能為着多吃了兩塊肉, 記人一輩子恩。
或者是想起了身為底層宮奴那段艱難的生活,白管帶一打開話匣子,話頭就止不住了。在吳桂花有意之下,不僅将他所知的那點隐秘說出許多, 話裏話外, 都是為孝恭皇後可惜,半點不為皇後生的“怪胎”而害怕她。
吳桂花問他:“你不是說,皇後生出怪胎是德行不足,是上天降罪嗎?怎麽又——”
白管帶道:“什麽德行足不足, 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剛入宮那年,要不是有皇後吩咐, 許我們在雪地裏做下差的奴婢們憑牌子每人每天到膳房領一碗熱姜湯, 怕是我都熬不過那個冬天。不過, 這事也說明了, 人再好有什麽用, 老天爺不喜歡你,誰喜歡你,哪怕你萬民歸心都沒用。”
一盅茶喝完, 白管帶知道的事吳桂花也掏得差不多了, 便起身告辭。
走的時候, 白管帶打着飽嗝還托她:“做得稠的醪糟能放好幾天,你下回若有再做得多的,不必加水,給我送一碗幹的來,我添些水就能在我房的風爐上煮着當早飯,就算我今天指點你,說這麽多話的謝禮吧。”
吳桂花笑着搖了搖手。今天除去給白管帶煎的這些臘肉馍馍,她還給他煮了碗稠稠的芋頭丸子醪糟粥,不知是不是這碗醪糟中酒精起的作用,她想知道的事,都從白管帶這得到了答案。
白管帶說,先帝被衆臣勒逼廢後,事情未成,先帝便生了重病,沒熬過年末便去逝了。先帝死後,皇後避居鳳宣宮不出,未及三年孝滿,也一病死了,只留下個克父克母,與怪胎一母同胞的祈王。
吳桂花一聽便知不用再問下去了,為什麽身為先帝唯一的兒子,既嫡又長,應卓卻沒有繼承皇位?只是出生帶着不吉一條已讓人诟病,若再加克父克母這一條,能叫他保有現在的尊榮已是不錯,至于皇位,想也不用再想。
何況先帝死時,應卓還不滿一歲,難道真讓個吃奶的娃娃當皇帝?萬一娃娃皇帝沒長大,這麽大的王朝再折騰一遭選皇帝,是吃飽了撐着,嫌天下不夠太平麽?
她們村選回回選村長都要雞飛狗跳一回,何況是選皇帝?
不過,還有一件事,便是連吳桂花這種心大的都覺得不對勁。
照理說,深宮裏封鎖消息很容易,皇後生了怪胎,不說別的,為免引起人心動蕩,肯定要瞞着啊。
她隔壁嫂子生了個沒有頭蓋骨的死嬰都死死瞞着村裏人多少年,畢竟這事誰也說不清,兩家都有兒子姑娘要嫁要娶,事情傳出去,誰還敢嫁給他們家人?要不是那天是吳桂花去他們竈下幫着燒水,都不可能知道這事。為了封她的嘴,隔壁大哥還在事後送了她一對鴨子當謝禮,聽說接生的婆子還拿了一頭豬苗堵嘴呢。村裏人都明白的道理,不可能皇宮這些心眼子比蜂窩煤還多的人精們不明白吧?
吳桂花問他,這種事是怎麽傳出去的,這白太監就說不清楚了。
問明白了事,吳桂花反而更心疼應卓。往常總看他孤清清的不言語,也很少提及其他人,吳桂花還說他,人都是在世上過日子,總要有個朋友親人,不能對誰都冷清清的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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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原因這麽叫人心疼:出生就被當成災星,還有誰敢接近他?他能有現在的心态,知道為下邊人說話,體諒窮人不容易,她現在生得這麽醜,也不因為外貌取人,已經是很了不得,再要求他多的,不是為難人麽?
吳桂花想來想去,就是沒想過,祈王再是個災星,也不是現在的她高攀得上的。因為吳桂花打心眼裏不覺得自己配不上任何人,應卓說他能解決,那就肯定沒問題。
這是來自她兩輩子的自信,對自己識人的自信,對愛人能力的自信!
從白管帶那出門,走到種苗司的時候,吳桂花的心情已經平複過來。她在這有吃有喝的,比起應卓說的,那些遭了災的災民日子好到天上去了,這種好日子,還能憋死個大活人不成?
她越想心裏越敞亮,快到路口時,吳桂花停下來,把單子交給大順子,道:“我先去辦個事,等會兒咱們在這見。你要取什麽苗,都記住了吧?”
種苗司裏有那個陳二妹在,她上回跟陳二妹說,她是蘊秀宮的人,不願意這麽快就戳穿身份,是以打算讓大順子進去跑一趟。種苗司跟田大壯在的肥水司只隔一排排屋,她打算去看看那師徒倆。
結果吳桂花拎着藥去後,被告訴那師徒倆出活去了,她只能放下藥,又回到那路口等大順子。
等了約莫小半個時辰,大順子推着一輛小車出來了,吳桂花看看車上的東西,搖搖頭:“就這麽點東西?這些人貪得嘴臉也太難看了吧?”
半個月前,她說要領果苗時,白管帶就提醒過她,她的東西不可能足額足量發給她,總要給經手的人留些辛苦費。吳桂花料想就有這一出,只是今日見到實物,仍是讓她對這些人的貪婪刷新認識。
她向司裏申請了二十棵棗樹,二十棵梨樹,二十棵桃樹,另有其他果樹,花卉藤木數十捆,本就是獅子大開口,作好了被人至少砍下一半的打算,想不到這幫人更狠,這小小板車上,兩棵棗樹,兩棵梨樹,一棵桃樹,以及些花卉果木枝條,連一半都沒放下,這就是她領到的全部果苗。
再想想她那單子上被人随手一抹就是九成的“辛苦費”,要不是她老太太見識多心态穩,只怕現在就要抄刀子跟裏面那群蛀蟲拼了。
大順子年輕人被氣得不輕,還愁得不得了:“就這麽些東西,萬一上邊查下來了,還不是我們背鍋?”
這吳桂花不怕,她說:“我既然敢來領,就有辦法。果木這種東西最好做手腳,多放兩天曬死了,蟲蛀壞了根,或者雨下多了,秧苗沒挺過去……誰能追究得過來?就是若有事發那一天,我倆怕是要背個辦事不利的名聲受罰。”
大順子臉色這才好看些:“只要這些被貪的果樹不要咱背鍋,受罰就受罰吧,咱就是個幹苦力的,名聲差點只要不影響發饷,随他們怎麽着。”
吳桂花叫他逗得一笑,略翻翻最上邊的果樹:“是啊,東西這麽少,這些剩下來的都是寶貝,可不能種壞了。我叫你好好檢查,你都檢查過了吧?”
大順子拍胸脯道:“這姐姐你就放心吧,我不是說過嗎?我爹以前就是種樹的好手,我照着我爹說的,都一一看過才敢放上車。那幫缺德冒煙的東西還把我當成棒槌,想把毛桃樹當蟠桃樹塞給我呢。”
這種事不适合到外邊多說,發過兩句牢騷,兩人就開始埋頭趕路,将将到午時,兩人回到了重華宮。
吳桂花要留大順子吃飯,叫他一口回絕了:“下午還挖坑種樹呢,姐姐中午好好歇一歇,我早些回去獸苑,還能趕上吃飯。”
吳桂花問他:“你都不是獸苑的人了,誰還留你吃飯?”
大順子嘿嘿一笑:“姐姐你忘了,小章那小子不是去了廚房嗎?那小子一向嘴甜,不知道哪讨了大廚的歡喜,把分飯的活交給他。我去跟他說一說,他少了誰的飯,也不會少了我的啊。”
吳桂花笑着搖頭,升上內人,打算趁春天萬物發芽子的時候,把附近好生歸置一番後,她就有意減了做席的活。現在半月過去,一共也才接了兩單,都不是大活。小章跟大順子一樣閑不住,這才幾天,就鑽營出了一條新路子。
兩人把車子推進門安頓好,吳桂花讓大順子把上午做的臘肉馍馍帶幾塊回去給小章嘗嘗,約好下午見面種樹的時間。她關門落鎖進了廚房,預備就着上午的小點将就吃些,聽見門被敲響了。
是應卓。
吳桂花開了門,如今知道他這樣離奇的身世,不免要用另一種全新的眼光看他。
立刻叫應卓發覺了,他肯定地道:“你都知道了。”
吳桂花“嗯”了一聲,活得長了有這一點不好,那些在年輕人眼裏天塌地陷的大事,她老太太往腦子裏捋一捋,便也只剩下了複雜和簡單這兩種。
應卓這事是難辦,可老天爺雖然是個老王八蛋,但從來不把事做絕,就像她,上輩子都沒敢發夢自己這輩子會再跟柱子哥在一起,可老天爺這老王八蛋悄沒聲地就送了她一份大禮。跟這份大禮相比,這老王八蛋幹的其他操蛋事也不是不能忍一忍。
應卓則卷起袍子,如往常一樣問她:“還要我幫着燒火嗎?”
吳桂花好奇問道:“你就不問我是怎麽想的?你不怕我不答應?”
應卓認真地看了她一眼,道:“若你不願意,我現在還能站在這?”
吳桂花失笑,再一看他,嘴角也微微噙着笑意,見她看過來,大大方方地向她展顏而笑。
剎那間,眼波互轉,彼此心意已是了然。
吳桂花心中一動:“那你是怎麽打算的?”
說起正事,應卓便收了笑意:“我此次出門,便是為了你我的事。此事說來話長,還是先用了飯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