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如果說吳桂花對應卓的身份沒有類似的猜測,那是不可能的。
他表現出的教養, 見識, 甚至是他在自己面前展示的能量, 他從未掩飾過。他還曾經明白地告訴過她,靜太妃是他母親的密友。他在一步步向她展示自己同皇宮密切的關系,但這些都被她有意地忽視了。
那回她被麗妃強征去蘊秀宮,應卓知道她對靜太妃有戒心, 還特地點出, 靜太妃身邊的大宮女葉兒是他母親曾經的丫鬟,葉兒對他和他母親的忠心毋庸置疑。但她出于瓣兒之死的顧慮,一直避免跟靜太妃和她身邊人的接觸。當然,她也一直避免跟皇宮有更深層的關系。
什麽身份的女人, 她的貼身丫鬟會在內宮的一個太妃身邊做大宮女?
吳桂花知道,她只要輕輕往前踏一步,只需要跟葉兒見一次面, 或許什麽都不用做, 就會什麽都明白。
可……她不承認也要承認, 她害怕的。
吳桂花不怕跟人明火執仗地打生打死, 可皇宮這種陰來陰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踏入陷阱,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地方,她是打心眼裏發怵。
別看那天她在文秀公主面前挫敗唐嬷嬷威風, 可午夜夢回時, 她不止一次地驚醒過。她不比唐嬷嬷背後有靠山, 出了事麗妃也絕對不會保她,若是那一次應對稍有失當,怕是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不怕死,這種附毛鑽骨,讓人防不勝防的算計卻讓她坐卧不寧。
應對僅有的兩次危機讓她心力交瘁,她怕跟皇宮扯上更深的關系,所以,她對應卓數次的示意都膽小地回避了。
可現在,事情攤在她面前,容不得她再逃避。
放棄跟應卓在一起?放棄跟轉世的柱子哥在一起?
不,那是不可能的。
這是她喜歡了一輩子,現在是兩輩子。這是她喜歡了兩輩子的男人,她上輩子這麽苦,也要養四個孩子為的什麽?不就是怕他年輕輕的一個人死了,沒個人繼承香火,怕他死後孤單?
她不知道死後世界是什麽樣的,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心疼他,懷念他。
上一世,歡愉太短,現在有了天賜的第二世,有了還是這麽喜歡她的柱子哥,嗯,他現在叫應卓。不管他叫什麽,他是什麽人,也是她,是她吳桂花用盡一世去愛的人。她怎麽可能放棄?她怎麽舍得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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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死也不能!
吳桂花這幾天一直在诘問自己,她內心的畏懼随着這一聲聲的诘問逐漸遠去,她的內心慢慢堅定。
她已完全做好了準備:不管柱子哥的身世多複雜,她将要面臨什麽,她都不會放棄。他是她的,她也是她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分開他們!
吳桂花殺氣騰騰地想好一切,很有行動力地決定,第二天一早就去一趟西掖廷,找白管帶打聽孝恭皇後。
照說張太監在宮裏待這麽久,知道的絕對不少,是個更好的人選,但老頭太精,又太了解她,吳桂花覺着,這種事還是防一手的好,省得哪天被老頭發覺了什麽。
因為心裏存着大事,吳桂花第二天起得特別早。
皇宮角樓的晨鐘敲響沒多久,她已經做完早飯,打算出門了。
開了門,大順子果真已經揮着大掃帚,從芙渠宮掃到了鳴翠館。
這孩子雖說小毛病有一些,但光憑勤快這一條,吳桂花就挺願意用他的。這段時間他一直是雞啼即起,每天不等吳桂花起床,這附近的宮道已經叫他掃得差不多了。
吳桂花開初那幾天想幫他一把,還被他死活攔住,說以前多勞桂花姐照顧,只是礙于自己是獸苑的人,不好一天到晚來幫她幹活,現在自己都是他的人了,那粗活重活怎麽能讓她個姑娘家都幹了?死活摁着她不讓她幹活。
弄得吳桂花心裏怪酸熱的。
她拿出自己屋裏的大掃帚,幫着大順子把活幹完,跟想來攔她的他說:“咱快點把活幹完,吃完飯,晚了還去司苑局一趟拉果苗,我報告都打上去半個月,條子肯定批下來了。”
前邊去種苗司一趟,當天回來吳桂花就着手準備向司苑局申領一批果苗,好把自己看中的地方都種上。白管帶跟她說,這種條子一般要待十天半個月才能批複完全,她算着時間,今天正好借着這個由頭,把兩件事都辦了。
大順子“哎”地答應着,手下動作加快幾分,掃完地又幫吳桂花打好一缸水才坐到石桌上準備吃飯。
一坐下,他先“咦”了一聲:“桂花姐又做新菜了?”筷子直接伸向那碟被煎得兩面金黃的餅。
只咬一口,大順子的動作就頓住了:“這是什麽?裏邊是肉吧?這什麽肉,這麽好吃?!”
說着筷子連動,連吃了兩三塊才滿足地嘆氣:“每天掃這麽點地,就能吃這麽好的飯,我真是賺大發了。”
吳桂花直笑:“好吃就多吃點。這是臘肉馍馍,我用前些天薰的肥豬肉煎的。”
陳項二月份被她用話拿住,過兩天給她送了大半扇豬進宮,還酸她,說這麽多肉看她怎麽吃。這可真小看了吳桂花,她從來只愁不夠吃,什麽時候怕過吃不完?
趁現在天氣還冷着,吳桂花把豬肉裏連精帶肥的都熏成臘肉,屁股上肥肉厚的摻點瘦肉剁了,就用豬腸子做成香腸再一熏,吃到秋下都不怕壞。大腸豬肝這些內髒也不浪費,鹵湯鹵一鹵,好幾天早飯都有了,鹵腸面條好吃着呢!至于豬皮,煮個三回去腥用小火加鹵料慢慢熬,快鹵好時撒蔥花,放井裏吊一晚上,晶亮Q彈的豬皮凍,蘸上點蒜茸吃簡直美得要上天好不好?
今天的臘肉馍馍就是吳桂花用新鮮做好的臘肉,切成半透明薄片,面粉調成的糊糊裏一裹,再拿小火兩面煎黃,透明泛黃的臘肉兩邊夾着薄薄的焦脆面片,咬一口,油脂都融在面片裏,吃多少都不會膩。
大順子就說:“難怪張爺爺這麽愛吃豬肉,原來豬肉這麽好吃的。姐姐,你明兒還做不?”
“做,我臘了不少,你要想吃,我明兒再管你夠。對了,你說,這臘肉馍馍我給白管帶送去,會不會不大體面?”
“怎麽會?宮裏想吃口油多難,姐姐你忘了,西掖廷夥食有多難吃嗎?連那邊一個院的首領監工都想咱們再賣點鹵肉給解饞呢。對了,姐姐,你這些鹵好的肉還賣嗎?”
“先不賣吧。你忘了你陳哥說的,現在宮裏那股禁吃豬肉的風還沒過去,就算咱們吃的不是小豬肉,不是還怕別人借題發揮嗎?就連白管帶那,你也別漏了風,就是在宮外弄到的野味熏成的。”
大順子認真記下,二人吃完飯,連碗筷都來不及收拾,便背起背簍往西掖廷去了。
幸好去得早,吳桂花到的時候,白管帶正準備出門,看見她端出來的食盒,眼睛就轉不動了,随手打發走身邊人,将她讓到屋裏坐着,笑道:“今天早上沒來得及吃飯,還以為要餓肚子,想來就是等你這一頓了。你是來拿果苗的嗎?等會兒,小墩子,你去掌司那去看看,看條子批好了沒。”
吳桂花趕緊打發大順子一起去。
趁等單子的功夫,吳桂花就便坐下來,跟白管帶開始東南西北地扯閑篇,話題漸漸扯到了孝恭皇後身上。
“我聽您話音,孝恭皇後為咱們宮奴做了不少好事呢。管帶您在宮裏待的時間長,見沒見過她老人家?她長啥樣您知道嗎?”
“當然了!我啊,還是剛進宮頭兩年遠遠在宮道上看見過她老人家一回,她老人家長得慈眉善目,就跟觀世音菩薩下世似的……”白管帶一陣亂吹,最後嘆了口氣:“可惜啊。”
“怎麽了?”
白管帶搖搖頭,目露猶豫:“娘娘的事哪是我們下邊人能随便亂說的。”
吳桂花急了:“別啊!白管帶,你這說一半吐一半的不是故意招人嗎?再說了,你看我是那樣亂說話的人嗎?我可是您手底下的人,您就不怕我什麽事都不知道,往後萬一做了什麽犯忌諱的事連累到您嗎?”
聽了她最後一句話,白管帶才道:“你說得也是。娘娘這事有點年紀的老人都知道,但畢竟不是好事,我今天跟你說一說,你出門記得把嘴閉緊了,跟誰都不能再提一個字。”
吳桂花舔了舔嘴唇,不敢漏過白管帶接下來的每個字:“要說孝恭皇後,那真是個大好人,她在的時候,咱們當宮奴的不止每年可以祭祀兩回親人,年節還能吃到幾塊肉。娘娘出身好,跟先帝也恩愛,可惜啊,成婚五年,肚子沒有一點動靜。一朝有妊,禦醫診出龍鳳雙胎,先帝喜得兩度大赦天下。結果,瓜熟蒂落,竟生下一個怪胎。”
“什麽怪胎?”吳桂花聲音發緊,想起了被囚在地屋裏,十八年都無法見人的虎妹。假如她是孝恭皇後生下來的那個“怪胎”,那她藏在深宮中就更合理了。她看劉八珠那樣子,也不像真心喜歡虎妹,還專門把她從永安門抱養到宮中。而且虎妹飯量這麽大,以劉八珠那隔絕人世的性子,如果沒有人暗中支持,怎麽可能把她養這麽大?
吳桂花剛來時所有的疑點都對上了!不錯,只有這樣,才是最完美的解釋!
“這我哪裏知道?有說全身長毛的,有說長尾巴的……你管他是什麽,出了這種事,孝恭皇後再賢良有什麽用?還不是要退位讓賢?就連先帝都不得不下罪己诏向上天請罪。”
“至于這麽嚴重嗎?對了,你不是說娘娘懷的雙胎嗎?這兩個孩子呢?”
“問題這麽多……怪胎肯定處死了啊,另一個,他就是現在的祈王。”
“齊王?”
“不,不是齊王。是祈王,祈求上天原諒的祈,祈王。”
祈求上天原諒……連封號都是這個意思,這些年他過的日子怎樣,可想而知。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他這樣驕傲的人,怎麽會願意當面同她坦承自己如此不堪的過往?
吳桂花重重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