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吳桂花趕到西掖廷的時候,還沒到午時, 司苑局領饷的核計室外跟以前每一個月的十五號一樣, 擠滿了各司來人。
吳桂花排在最後邊, 聽前邊人跟出來的人打招呼:“你領了多少?”
那人領了錢也愁眉苦臉的:“一千六百文,越發給得少了,我都不知道回去怎麽說。”
吳桂花看了下這人的腰牌,上贊內人, 手下滿額配給五個人。司苑局人手多, 發饷日一般由手下的小領導代領俸祿。如果加這人在內,工錢只領到一千六百文,說明至少叫人貪墨了兩百文。
真狠啊!
吳桂花是知道宮裏上下這股惡風的,但或者她的“背景”讓那幾個敢伸手的人摸不清, 她的月錢素來是足額發放,由此也沒關注這些事。
那人走後,排在她前頭的那個女人也開始唉聲嘆氣。
吳桂花看她的鐵制鑲花葉的牌子上寫着“種苗司上贊內人陳二妹”, 拍拍她的肩頭, 低聲問道:“這位姑姑, 咱們局每個月的月錢都扣這麽些嗎?”這女人看面相有四十多歲, 一臉的苦相, 吳桂花叫她一聲姑姑倒也合适。
那女人看她有些警惕:“怎麽?你不是我們局的人嗎?”
吳桂花給她看了自己的腰牌,說道:“我離得遠,以前不知道這些規矩, 想請教姑姑您, 這錢是不是要主動拿出來給司裏交上?”
那女人看她面相年輕, 腰裏佩的是內人的鐵牌,不禁道:“你以前都沒交過?按規矩,司裏每個人都要交這份錢的。莫非,你拜了哪個有能耐的幹娘?”
吳桂花懵然道:“沒有啊。我也不曉得那些人是怎麽盤算的,我真一回都沒交過。今兒個要不是聽姑姑們說這一嘴,我還不知道。”
那女人暗道,原來是個傻丫頭,也不知哪裏來的運道,竟一回拔毛銀都沒交過。因此着意探問吳桂花的來路,不等隊排完,就知道這丫頭在東頭蘊秀宮幹活,有個在東掖廷當女官的姑姑……
吳桂花看陳二妹陡然熱情的神态,心道:在這宮裏,還是莫太藏拙的好,适當給自己亮出一二個靠山,行事果然會方便許多。
于是,她再說她跟白管帶飯友的交情,陳二妹就更熱情了。反正她一副坦蕩作派,就算她跟白管帶關系好,只要看到她這張臉,她才不信有人還會再聯想下去。
到兩人領完饷錢,陳二妹已經一口一個“桂花妹子”地叫了起來,要拉吳桂花去種苗司坐坐。
Advertisement
吳桂花求之不得,面上還是那副傻大姐的神态,叫陳二妹拖到了種苗司。一路上只當不知道陳二妹的一對小眼睛滴溜溜地往她身上打轉。
剛剛她看到吳桂花在帳房,平日裏金掌司身邊那個眼睛從不正眼看人的女史誰不巴結着?可這傻丫頭就敢莽裏莽氣地頂撞她,那死丫頭被這莽丫頭氣得臉都紫了,不也沒敢扣她一文錢嗎?
不是有大本事的大靠山的人,敢這麽做?
其實陳二妹誤會了,吳桂花脾氣壞是壞,但她是真的不是故意跟那女史頂起來。她主要心裏裝着大順子的事,沒看見往日發饷日都在西掖廷的金掌司出現,她便試探了兩句,叫那一直記着仇的女史陰陽怪氣好一頓譏諷。
吳桂花看她這德性,就知道自己肯定在金掌司面前涼透了。索性不再忍耐,指着這死丫頭的鼻子一頓好罵之後出了門。
金掌司是司苑局在西掖廷最大的負責人,主要就是,她手裏捏着帳房。而這女史應該在金掌司這裏相當于她們那的領導對秘書,金掌司能把錢袋子交給這丫頭發放,那絕對不是一般的信任。
她前世在企業當大經理的小閨女就說過,得罪老板的秘書,比得罪老板還嚴重。
吳桂花覺着,這道理套到她村裏,也不是說不通。要不以前他們村會計他媽過個生日,全村人都拎着雞鴨去吃席呢?村長都沒他們家這排場,當然這跟人家村長不講這個排場也有關系。
吳桂花來之前就合計過,金掌司這條路走不通,她不行還能去找白管帶。
上回她請白管帶吃一頓飯不是白請的,白管帶半遮半掩地告訴她,自己是黃掌印放在西掖廷的人,黃掌印一向都很關照她。不過白管帶只是司苑局中一個不入流的管帶,金掌司比他職位高這麽多,假如刻意要為難她吳桂花,白管帶只怕也不好相幫。別看管帶的職位高過帶班,大小是個中等管事,但做不到掌司,在內宮這官僚體系中也是不入品,拿俸的時候只能說拿月錢,而不是真正的俸祿。
金掌司之所以在西掖廷的司苑局能橫着走,除了她牢把帳房之外,就是因為她這個女官是朝廷親封,有品級,有禮服冠帶,還能享受朝廷供養。她是真正吃朝廷飯,拿朝廷俸祿,跟外廷同級官員在待遇上一樣的內廷官員。
據說像金掌司這樣的女官,以後就算出宮了,朝廷還會支付一筆養老銀子。這比那些在宮裏待了一輩子,臨到老兩手空空地作為冗員被踢出宮的多少太監宮女強多了。
吳桂花上回找張太監,聽他話裏沒說死,就知道這事老頭能辦。倒是她,不能把她和大順子的關系先說出來,免得橫生變故。
她打定這主意,一路聽着陳二妹露骨的奉承,到了種苗司。
種苗司離帳房有些遠,陳二妹解釋說:“我們那庫房大,建在前頭不方便外邊人行走,妹妹只多走兩排就到了。”
吳桂花有意跟她拉關系,陳二妹也有心奉承,兩人一路上熱熱鬧鬧地說笑着到了地方。
到了地方吳桂花才知道,這地方建得有些偏僻,在西掖廷倒數第二排的那排排屋中。位置倒還靠前,只是種苗司的左邊門口堆了不少牛車,驢車,裏邊放着放着成車的蘋果,青棗,枇杷,還有些她也叫不出來的漿果。陳二妹說這些都是各地送上來的,還沒入庫的貢品。又指給她看另外一批,說那部分是擇選出來,馬上就會進上的。
吳桂花有些奇怪:“這些都爛了,也是那一堆的?你看這蘋果的疤瘌,這麽醜,怎麽當貢品?”
陳二妹解釋說:“你看那些爛果和醜果不也分開了嗎?有的爛果只爛了一點,削削就能吃,主子瞧不上,可我們不嫌棄啊。還有那些醜的,不好看的,能存的都留下來年節發果子的時候發,不能存的,給各司各局的掌司們送一些,誰會不喜歡?”
吳桂花聽了,心裏頓時有點不爽:原來宮裏年節除了發錢,還給發水果的?可她除了黃掌印給她升二等宮女那天吃過兩個甜瓜,再沒看見水果的邊,也不知道她的那一份叫哪個沒心肝的貨給貪污了!
吳桂花猶自憤憤,陳二妹走到門口一個正在分揀橙子的太監面前,跟他交談兩句,拿了足有五六個橙子,走回來塞給她,笑道:“頭一回見面,姐姐這沒什麽好吃的,只能送你兩個果子。妹妹別嫌這果子醜,好吃着呢。”
吳桂花推辭不過,叫陳二妹瞅個空,把橙子塞到她的背簍裏,又看有兩個宮女從那堆水果面前走過,都挑了一二個果子,才放心收了下來。
她不由問道:“這些果子都是放這随挑随揀的嗎?”
“怎麽可能?”發覺自己語氣不好,陳二妹忙又道:“要是妹妹來,說你姑姑要吃,那些摳門貨肯定半個不字都不會說。”
吳桂花心道,我姑姑的名聲可不是這麽亂打的,不過現在知道這裏有個能領水果的地方也不錯。同陳二妹打聽過,知道原來這些人都私下裏偷賣些果子,她若是想吃,拿錢來買就是了。
陳二妹羨慕地道:“果子最不經存放,他們報損的時候多往上報個幾斤,昧下來的都能賺好多了。”又指點她說:“你看那幾個就是聰明的,送了這麽多車,肯定有多的。那些多下來的,全是油水呢!”
吳桂花看過去,那些車裏放的都是彌猴桃。除了第一車第二車個頭勻稱,而且每個都有拳頭大,其他車上一看就沒有頭兩車的好。而站在外頭負責稱秤的太監也眉開眼笑:“每年就是你小子懂事,裏頭沒摻壞果吧?”
穿棗紅團福袍子的中年男人笑着低頭哈腰:“哪裏哪裏?公公盡管驗看,貢品裏敢摻壞果,小的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哪。就是咱們那離京城遠,若是有一個二個,還望公公海涵……”說着,一個紅封遞過去……
兩人看了會兒熱鬧,陳二妹領着吳桂花到了自己做事的場子。
她這裏有些類似中醫院的配藥房,進門就是一整扇牆那麽高的大藥櫃,別說跟果子司門口的熱鬧比,就是跟她一路看到的種苗司其他部門都比不得。
陳二妹有些局促地請吳桂花坐:“姐姐這裏什麽都沒有,妹妹可別嫌我怠慢。”招呼她随便看,沒介紹兩句,門外進來個人:“陳內人你回來了?月錢領回來了嗎?”
陳二妹偷眼看了下吳桂花,見她似乎沒注意這邊,點頭道:“你去把人都叫來。”
幾個太監宮女沒精打采走進來,陳二妹坐在屋裏唯一一張桌子後邊,給他們數銅板,道:“每個人都差不多,別嫌少,要不是有我給你們争,你們連這點都領不到。你們都得謝謝我知道嗎?”
吳桂花:“……”好家夥,一轉手就又貪墨一百文,你也好意思跟人說這話?
她又不由深深慶幸:幸好自己及時抱住了秦司薄的大腿,不然她那點月錢只會更加難拿到。
那邊陳二妹發完俸,把人都轟出去,又湊到吳桂花旁邊,笑道:“桂花妹子,這些都是要扔掉的種子。你要要的話,到這來,我這有些今年到的葡萄籽,出芽率很高的,我送你一些。”
“要扔掉的?為什麽?”
“這種子誰都不認識,也不知道是誰去年收上來湊數的。看這幾顆都黴爛了,放在這也是占地方,不扔掉幹什麽?不是……難道桂花妹子你認識?”陳二妹盯着吳桂花忽然發亮的眼睛,回過了味。
吳桂花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