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連續多日趕路,文秀公主的臉色已差到了極點。又因西北民風開放, 她自從嫁到西北後, 參知外務, 不提成就如何,已有了其他人所不及的威儀。若非母喪, 她如何會在衆人面前這般失态?
公主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小胖墩帶來的這些人, 威嚴自現。
由此,她這貿然一問,吳桂花也摸不準她的喜怒, 正在想如何組織語言,這一遲疑, 另一人卻按捺不住了,唐嬷嬷道:“禀公主,我們小殿下剛剛是在為娘娘打掃靈堂。”
吳桂花明白唐嬷嬷隐去她的目的:她不清楚文秀公主對小胖墩所為的态度, 故此先說一半話試探公主。
而文秀公主默然片刻,問道:“阖宮奴才都不得用, 打掃靈堂要用我三弟親自動手?”
唐嬷嬷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與其他人跪在地上連道“不敢”, 連忙道:“公主, 奴婢們如何敢讓殿下親自勞動?殿下做這些事,都是叫這不知尊卑的奴婢慫恿的。”
吳桂花伏地而拜, 能感受到文秀公主的目光在她身上那沉甸甸的份量。
唐嬷嬷說第一句話,她就明白了此人的目的,她沒急着反駁。在她們村裏, 兩家人打架,不一定會是吵贏了的那家人得了好處,關鍵的,是做中人調停的那個人怎麽想。
文秀公主的沉默讓唐嬷嬷以為得計,擦擦眼睛,哭道:“公主,這婢子仗着背後有人撐腰,不止對三殿下呼來喝去,還敢在殿下面前直稱‘你’‘我’,飛揚跋扈,目無綱常,奴婢們都不敢說她一句!”
她這一席話讓吳桂花全明白了。
她就說嘛,為什麽那天她跟唐嬷嬷吵架後,為何唐嬷嬷硬咽下這口氣,沒把事情捅到麗妃面前,原來是存了找機會拉麗妃下水的想法。也不知她這樣做是自己的主意,還是有人的指點,難為她忍了這麽久。
能被皇後委以重任,遠派到麗妃這裏照料皇子,果然不會是個簡單人物!
麗妃脾氣不好,而吳桂花又是麗妃找來伺候三皇子的,關鍵是喜怒無定,吃不準她的态度,衆人都不願意多事,那天她同唐嬷嬷的争執就這麽瞞了下去。
“是這樣嗎?”文秀公主慢慢問道。
“回公主,桂花這段時日的确未曾對三殿下言辭有所不敬。”說話的,是丁女史。
而吳桂花也在飛速想着對策:唐嬷嬷這狀的厲害就在于,她基于事實的基礎上添的油加的醋,這些天她的确是“你”來“我”去地對三皇子說話,但吳桂花既然敢駁了她,自有自己的道理。只是這道理她有把握說服麗妃,在不知眼前人喜惡的時候,沒把握也讓她跟自己站在一邊。而且,她還不能反告唐嬷嬷,說她犯了小胖墩生母的諱,文秀公主目前心思不在這上面,說了也是白說。即使這事捅到皇後面前,一個是皇後委派的老嬷嬷,一個是凄涼而死的罪妃,皇後該怎麽取舍,不用想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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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公主沒問她,她絕不能先開口,給公主留下一個“這人是真的一點禮數都不懂”的印象。
吳桂花趴伏在冰冷的地上,終于聽見文秀公主道:“本公主自問處事一向公允,現在本公主給你機會,讓你辯駁一回。”
吳桂花輕輕出了一口氣,直起身子,視線落在地上:“回公主,貴妃娘娘靈堂的确是奴婢做主要擦拭的。三殿下與敬貴妃感情親厚至極。聽見奴婢說,擦拭靈堂可令娘娘感到如洗沐般的舒适後,堅持要随奴婢一起伺候娘娘。”
文秀公主非常聰明:“那你為何要選在今日擦拭靈堂?可是此處這些時日有人疏于照料?”她本想問,你知道我今天要回來?但想想不可能,她這次回來,并沒有通過驿站傳報,連父皇都沒有料到她會回來這樣早,這小小婢子又從何得知?
吳桂花感覺到,文秀公主問出這話,丁女史的呼吸節拍亂了一下。
現在她的精神高度緊繃,丁女史為何會緊張?她負責小皇子的出行,即使靈堂出了事,也怪不到她頭上,既然不是她自己,那她這是為誰在……皇後!丁女史是皇後的人!
這段時間吳桂花在麗妃宮中也學了不少規矩,由皇後這條線想下去,後宮之事由皇後總攝,如果文秀公主因此事不滿,向皇後發難,公主會沒事,而把這事捅出來的自己絕對會得罪皇後。
吳桂花眼角瞥了下唐嬷嬷,果然看見了她眼底的冷笑。
誰都知道,吳桂花精明能幹,不下于很多識了字的文化人,可以說,她認為,任何困境都難不倒她,可現在,她的嘴被牢牢粘住了。不能承認這個!至少這件事不能從她嘴裏曝出來!
她剛剛臨時起意,打算清掃敬貴妃靈堂時,從她小老百姓的角度,只想到了最樸素的一層,以為此事即使讓公主看到,也只會感動小胖墩的孝順懂事。但現在公主感沒感動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現在就像在走鋼絲,歪一下就可能墜到深淵底下!
“說話!”文秀公主喝聲中隐有悲意。
吳桂花一個激靈,突然福至心靈:“此事為奴婢自作主張,因為三殿下與貴妃娘娘母子情深,奴婢看他這些時日傷心哭泣,怕殿下因哀傷過度生病,便想借今日三殿下拜祭娘娘的時候為娘娘做些事,最好能令殿下參與其中,使殿下得以心安舒遣。為娘娘清掃靈堂便是奴婢的計劃之一。”
借小胖墩的孝心為她的行為找到正當性,這是她能想到的最保險的理由。
“那第二個問題呢?”
吳桂花心中一松,知道這一關過去了。第二個問題太好回答了,她果斷搖頭道:“奴婢今日也是頭一次來到靈堂,此前是怎麽安排的,奴婢并不知情。”
文秀公主的目光終于從她頭頂移開,開始問起丁女史。她問得很細,但丁女史不敢不答,若丁女史再推脫的話,文秀公主再笨也該猜到了內情。
吳桂花趁她詢問丁女史和唐嬷嬷的時候,整理了一下思緒,再等文秀公主問她僭越一事,已有了定計。
“公主,奴婢從民間來,不懂得大道理。奴婢頭一回見三殿下,逼着他喝了一碗姜湯,而第二回 ,奴婢看嬷嬷們跪在地上勸三殿下喝藥,三殿下百般不肯,便大着膽子喝斥了他,三殿下畏懼奴婢便喝了。
奴婢想到,我們村以前有個孩子,她娘早死,爹娶了個後娘,沒兩年也死了,他同後娘和後娘的孩子一道生活。開始他後娘管他跟管親兒子一樣,但漸漸外人看到後就說,不愧是後娘,待孩子那樣好,必是想早些把他折騰死,好叫自己的親兒子繼承家業。
後娘畏懼人言,叫那孩子看出來,要脅她再這麽管他,就叫村裏人都知道她的真面目,又糾集親娘家人來鬧她,後娘終于怕了,放任那孩子逃學跟壞孩子混,不管他是賭錢還是打架,都任他去。直到十多年後,這孩子因口角殺了人被官府抓了去殺頭,衆人都嘆息不已。
那孩子小時候見人就喊,又乖又聽話,誰都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結局。奴婢就想,三殿下禀性再純厚,年紀畢竟小,若是沒人敢做這個惡人,怕時日久了,對他不好。殿下已經知道我們這些奴婢們是管不住他的,奴婢想起舊事,心底難安,才大着膽子僭越了些。”學着那些宮裏人半文半白地說得費勁,她這回索性全程大白話,緊扣“忠心”二字,作完了答卷。
虧她說了這些話,文秀公主并沒有打斷她,反而她越說,那股如芒在背的感覺越淡,心裏漸漸有了底氣。
“你這奴婢,同公主說這些,是認為三殿下同尋常的村夫村婦一般糊塗不辨是非?”卻是唐嬷嬷見事情将有轉圜,急得忍不住跳了出來。
這回不用吳桂花上陣,文秀公主身邊有人已喝道:“大膽,公主沒讓你說話,有你說話的份嗎?”
文秀公主這才淡淡道:“左右,掌嘴十下。”
唐嬷嬷大驚道:“公主你不能打我,老奴是皇後的人!”
“你在我母妃靈堂上鼓動唇舌,高聲咆哮,驚擾她的安寝,我沒治你大不敬,已是看在母後的份上。難道把官司打到母後面前,你以為她會坦護你嗎?再加十下!”
唐嬷嬷被拖出去後,文秀公主也不再說話。她攬着小胖墩給敬貴妃上完三炷香,又跪了約小半個時辰,直到小胖墩哼哼着腿麻,才起身道:“走吧。”
吳桂花跟在人群的最後,對小胖墩作了個安撫的動作。走到主殿臺階下,看見唐嬷嬷嘴角紅腫,披頭散發地跪在最下邊,像只鬥敗的公雞。
她一眼從人群中找到吳桂花,頓時向她射出憤恨不已的視線。
吳桂花心底連連冷笑:看這樣,你還不想放過我是吧?你怕是不知道,我更不想放過你!說出那種誅心的話,還讓小胖墩聽到,要不是為了今天的事,你以為你現在還能好好站在這?
她不知道唐嬷嬷那麽說的目的在哪裏,但她很清楚,她想找唐嬷嬷的麻煩絕不能以這件事為由。而且這件事能捂多久就要捂多久,要是這事捅出來,讓文秀公主想到小胖墩“克親”上頭去,她相信了,再改了主意,或者,讓自己為小胖墩物色的收養人相信這鬼話,自己可真就沒地方哭去了。
吳桂花想着,自己哪天得再找機會跟應卓或陳項再見個面,只見前面的隊伍停了下來。
文秀公主身邊的侍女沖她招了招手,道:“你先跟着我們公主,幫公主照看三殿下。”
吳桂花:“……”等等,公主你這就要把小胖墩抱走了?你是不是忘了什麽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