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吳桂花曾聽說,蘊秀宮是整個皇宮中建築面積前三的宮殿群。
在先帝嫔妃遷入蘊秀宮之前, 為迎接這些帝國曾經最尊貴的女人們入住, 此地曾有過一次大面積的擴建。使得蘊秀宮周圍的宮道比其他地方的宮道起碼窄了七成以上。妃嫔們若想擺出儀仗出行, 必須先走出宮道才可以完全鋪陳,因此, 平時附近的宮人多谑稱這蘊秀宮正門之外的幾條宮道為織線胡同。
眼下, 吳桂花就站在這條偏西的織線胡同與宮道的交界口,而月光下的三個人也在胡同裏走了不到一半。
她聽胡同裏三人的腳步聲不疾不徐,知道自己暫時沒被他們發現, 先松了口氣,提起步子, 快速地朝後退去。
這三人大約半炷香不到就會走出胡同,偏偏此處因為改建,連棵樹都沒有, 吳桂花急退十數米,都無法找到藏身之處。算算時間, 那三人即将走到胡同口, 而自己……她的身體不自覺緊貼着牆壁, 忽然背後騰空, 整個人趔趄一下,“咚”地一聲, 不知撞到了什麽東西,身不由己地往後栽去!
“娘娘,有人!”胡同裏疾行的三個人猛然頓住。
“慌什麽?你去看看。”為首那人沉聲道。
片刻後, 沙沙的腳步聲向吳桂花之前走過的地方沖過來,很快又往回走。因此時風停樹影歇,吳桂花縮在裏頭,也能聽清外面人的說話聲:“娘娘,那裏沒有人,興許是我們聽錯了。”
“你進去看看,那人必是躲到那宮室裏面去了。”
“啊?”先頭禀報的那人怯懦道:“娘娘,那可是芙渠宮!”
“我知道那是哪,你是不願去了?”
“不,不……奴婢這就去,這就去。”她嗫嚅着,似乎快要哭了出來。
吳桂花抿了下唇,心跳如擂鼓,聽着漸漸靠近的腳步聲,下意識去摸懷裏的擀面杖,難下決定:要是那人走了過來,她是給她一棒子,先把她敲暈過去,還是——
“喵!”一聲凄厲的貓叫突然響了起來!
“啊——”那人短促地叫了一聲,仿佛又自己捂住了嘴,吸着氣跑遠了。
吳桂花只聽那為首的人厭惡道:“晦氣!原來是這該死的瘟貓,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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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寒霜重,風漸漸起了。
吳桂花摸着黑又蹲了不知多久,确定那三人的确走遠,而且不會再回來後,才活動着發麻的身體,慢慢站了起來,對蹲坐在牆頭上的小二黑拱拱手,道:“二黑哥,多謝你了,今天救我一命。”
小二黑傲嬌地揚起腦袋,喉嚨裏“嗚嚕”一聲。
吳桂花聽這聲音就知道它是嘴饞想吃好吃的了,不由一笑:“好了,你知道我現在在哪,等我回重華宮,馬上動手給你捉魚,管飽的那種,怎麽樣?”
小二黑豎直的尾巴尖微微一抖,扭着屁股轉身蹿到了地上,吳桂花暗暗一笑,捏着它的小爪子,好生作了番“君子之諾”。
幾乎在生死關頭走過一遭,吳桂花乍驚之下産生了一種很想找人的傾訴欲,然而小二黑顯然不作此想,跟她拉完爪爪之後,當即冷酷無情地扭身過去,幾下跳上牆頭,沒入了黑暗中,弄得吳桂花還怪失落的。
到她心情複雜地繞到蘊秀宮北門,用帶來的銀子賄賂守門太監開了門,回到了央華殿小門房,自己的居處。
隔床的冷雁不出她所料,又是不知所蹤。
吳桂花脫下外衫,微微一哂:她剛剛趁天黑穿得鬼鬼祟祟地同麗妃一道出門,怎麽可能只是閑逛一陣就回來呢?
沒錯,之前在芙渠宮時,冷雁和麗妃一說話,吳桂花就聽了出來那兩個穿黑鬥篷的人是誰。
想起巧鵲說的,她們仿佛有什麽九成九複寵成功的大計劃,她想來想去,也只有可能這主仆幾人忙活的就是這個,就是不知道她們做的事哪裏見不得人,把自己包得一看就像電影裏演的反派一樣趁着夜黑才敢出門。
吳桂花腹诽不已,橫豎這事不跟她相幹,她很快決定盡快把今晚看到的東西都忘掉。
因為出了這樁意外,到她脫掉棉襖才發現,她揣在懷裏的擀面杖不見了。她趕緊打開從重華宮帶來的小包裹,把裏面的東西都清點一遍,幸好她所有的随身物品中,只遺失了那根擀面杖。
幾乎沒有損失,這吳桂花就不慌了。她想來想去,她的擀面杖應該就是之前摔進去時從懷裏掉下來的。
那芙渠宮吳桂花雖然因為離得太遠沒進去過,但它是跟重華宮一樣,甚至比重華宮還荒涼的廢棄宮室。吳進他們在這裏狠鬧過幾回鬼,平時宮人走路都不敢往那去,要不冷雁怎麽一聽麗妃逼她進芙渠宮搜她出來,就吓得跟真見了鬼一樣?
那宮室不知有多少年沒被人光顧過,不然也不會吳桂花只是剛好靠上宮門,就差點把那破門靠倒,害得自己跌了一大跤,也因此躲過了麗妃主仆三人的搜檢。
擀面杖丢在那裏,吳桂花都不用擔心有人揀走,她只要自己哪天路過時悄悄撿回去就夠了。
吳桂花把心裏的事都捋清,聽見大殿那邊巧鵲高聲斥責:“你是怎麽在做事?怎麽又引得小殿下哭鬧?”
吳桂花張大嘴巴:巧鵲竟然留在殿裏,巧鵲怎麽回留在殿裏?!那麽,之前她在胡同差點撞到的人中,第三個罩黑鬥篷的人不是巧鵲,那是誰?!
吳桂花心裏的疑惑一個接一個,不及多想,又一個一個被她強行打消:那第三個人不管是誰,都跟你沒關系,不準再想了,趕緊的,上床睡覺!
然而,這一晚上注定不會叫她安寧。
吳桂花剛躺上床沒多久,主殿那頭小胖墩哭聲複起,漸漸聲嘶力竭,似乎嘴裏還在呼喊着什麽。她聽了一會兒,心思不由煩亂不已,最後,披衣撥亮了油燈準備先去看看。
門剛打開,主殿廊道之中,一盞燈籠快速向她這個方向移進過來。巧鵲人未到聲先至:“桂花你回來了怎麽不說一聲?三殿下一整個下午都在找你,快随我去哄哄他!”
吳桂花被她拉到西次間,一路連穿數道門,那哭聲越發的清晰得揪人。果然一屋的奴婢們中間圍着的小胖墩閉着眼睛嚎得震天動地:“姑,姑——”
幾個人看見她來,趕忙讓出一條道,只剩下那日跟她起過沖突的秋香色長襖嬷嬷哼了一聲,一動不動。
自從那天,吳桂花點出她叫自己的姓氏有犯諱之嫌,這嬷嬷雖然不敢再對她“吳氏”來“吳氏”去地大呼小叫,但平時有事,都是通過小宮女傳話給她。若是有不得不對面交流說的話,只一口一個“你”字,絕不肯随別人一樣,老老實實叫她一聲“桂花”。
吳桂花無所謂,反正她在這住了這麽久,連這嬷嬷姓啥她都沒記住。要不是她自己伸臉找她打,她才懶得扇她。
這嬷嬷攜皇後之勢,平時也極有臉面,吳桂花那天想頂便頂了,何況是今天?她也不堅持繞過這老婆子,面色忽而柔和下來,輕輕喚了聲:“三殿下,三殿下這是怎麽了?”
小胖墩就像加裝了個暫停鍵一樣,哭聲立收,從那嬷嬷身後探出個小臉,剛剛綻出個笑容,忽而想起來什麽,小嘴又狠狠嘟了起來。
吳桂花見狀,連忙喝道:“你再哭,我馬上就走!”
小胖墩一副哭相挂到一半,卡住了。
吳桂花沖他伸了下手,他就跟顆大湯圓似的,手腳并用地從榻上撲下來,抱住她的腿:“姑姑——”又撇着小嘴想哭了。
吳桂花無奈,将她抱起來,拍拍他的背,輕聲道:“你這孩子,哭什麽?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小胖墩兒收了幾收,聲音裏還是有了哭腔:“姑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跟母妃一樣,你不要我了。”
本來這孩子跟普通的三歲孩子一樣,說話時有着吐字不清的毛病,但這一句話,他說得又長又清楚,怕不是在心裏想了好久。
吳桂花不知怎地,心頭狠狠一顫,幾乎要落下淚來,趕緊鎮定心緒,同其他人道:“我來哄三殿下睡覺吧。”
她身份不高,不好直接命令這些人,這麽說已是在委婉地攆人了。
但誰也不能硬挺着不走,畢竟小皇子除了這女子的話,誰的話都不聽。很快,屋裏人散了個幹淨。
吳桂花絕不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母親,她的那幾個孩子都是在摔摔打打中長大的。好在孩子們都争氣,雖然不是個個讀書靈光,但打小都孝順。她那時候下地掙工分,家裏的兩個大孩子就知道看着小孩子,還包攬家務活,喂雞喂豬,不叫她為家裏的事操半點心,成人後也都憑着自己的勤勞肯幹闖出了一片天地。
她是直到大兒子和大兒媳因為要幹酒樓,把剛出生的小孫子送到她那,請她幫着帶時,才漸漸有心力,也有餘力體味到把一個孩子從小小的一丁點,看他從自己的手心裏,長到這麽高,這麽高,再這麽高,是一種何等美妙的事。
而眼前的這個孩子竟讓她體味到了跟當年一樣的悲喜……
吳桂花竟不敢騙他。
“誰跟你說的?”吳桂花只得顧作嚴厲。
小胖墩縮縮脖子,小小聲:“嬷嬷說的。嬷嬷還說,三殿下,他克死了生母,又克死了養母,下一個,不知道是誰。”他奶聲奶氣地學着舌,天真地問:“姑姑,克死是什麽意思?我會不會也克死你?”
吳桂花手心都是涼的:“哪個嬷嬷敢在你面前嚼這耳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