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明明做了一桌子飯菜,再來十個人都不一定吃得完的吳桂花陷入了新的煩惱。
煩惱來自她旁邊這個大號兒童。
她一手一根麻花, 嘴裏的貓耳朵還沒咽完, 嗚嗚嚕嚕地就來跟她哭委屈:“這個, 這個,這個……姐姐都沒給我做過。虧我天天想着姐姐, 原來姐姐一個人偷偷躲在宮裏吃好吃的!”
“不是……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也沒過年哪!這些東西過年才有得吃呢。”
事實是她平時嫌這個耗油費事, 以前她做得再多也沒人樂意吃,要不是過年,又沒有糖果巧克力的存在, 她壓根想不起這些點心的存在。
這孩子一向好打發,她說不出不對, 将兩條胳膊一抱一攬:“那這些我都要吃。”
吳桂花叫她逗得哈哈笑:“都給你,都給你。別着急,吃不完你都帶走。”
虎妹大喜, 蹦蹦跳跳去了廚房:“姐姐你說的啊,我這就去找東西來包了。”
吳桂花目送虎妹, 轉過頭來, 看見應卓剛剛收回的笑臉。
他向來寡言, 只是今日尤其話少。
剛進門時, 吳桂花給她打水洗臉時已經看過,他的臉像砂紙磨過一樣, 變粗糙了許多,氣質也多了絲粗悍之氣。不過,除了疲憊之外, 沒看出其他不适。
這個樣貌,越來越像她記憶裏,照片中的那個人了……
“怎麽?可是有什麽不對?”應卓向來敏銳,停著問道。
她,虎妹和他三個人中,反而是他吃東西最斯文,她們兩個女子都在用餐後點心,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喝湯。
吳桂花試探問道:“你好像很累,是今天才趕回來嗎?”
應卓沉默片刻,道:“我不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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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花“哦”了一聲,忽然不知道怎麽繼續問下去。
她跟應卓的關系很奇怪,除去夏天那石破天驚的一吻之外,兩人在這間宮室之內,像老夫老妻一般,充滿了默契,他們甚至默契地知道對方的禁區。
出了宮室之外……
就像吳桂花從不打聽他的家事和他的工作一樣,應卓也對她偶爾的失神和脫口而出的“柱子哥”三字充耳不聞,兩個人都謹慎地守在雷池的這一邊,輕易不敢跨出一步。
“我是心裏乏。”他一口酒下肚,悶悶說道。
“能,能跟我講講嗎?”
這句話,吳桂花問得很猶豫。她不怕應卓拒絕回答,她害怕的,是應卓的回答會将她帶到的方向。
她曾經是個優秀的母親和農婦,做起生意來,也自诩不輸任何一個男人,但應卓的世界……她隐約明白,那是個遍步着華麗荊棘,一不留神就粉身碎骨的世界。她不怕跟着他吃苦,她深深明白,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困難,是吃再多苦也做不到的。她害怕應卓的世界,是她吃再多的苦也無法應對的世界。
她的身份,和她要做的事都不是一般的麻煩,這些她都不怕。她最怕的,是成為他的麻煩。
但應卓就像在等着她問這句話一般,當即道:“兩月前,京畿道南路民亂,我這些時日去了那裏平亂。”
京畿道南路?吳桂花突然想起一件事:“水澤縣是不是在京畿道南路?”小章上次說過,他的家鄉在京城附近的水澤縣鄉下。
見應卓點頭,她眉頭微皺:“小章說他家鄉遭了災,難道民亂是那些災民們引起的?”
應卓又點頭,吳桂花吸了口氣:“連京城附近都有人造反,那咱這還安全嗎?那,那些災民們,你們都怎麽處置的?”
她對歷史的了解全部來源于戲臺子和宮鬥電視劇,只知道發生民亂是件很不好的事,而且既然都民亂了,那肯定說明皇帝做得不好。不過皇帝連把道士留在宮裏住這事都幹出來了,能是什麽好皇帝?但轉念一想,他沒為着大臣罵他的事殺田大壯,好像又不是那麽壞……
還好,沒等吳桂花腦子打起架,應卓答道:“放心,民亂早就平了。我是留在那裏處置些後續事宜,才拖到昨天回來的。”
應卓又看一眼吳桂花,低聲道:“京城有金吾衛戍衛內城,一萬禁軍拱護外城,那些亂民們不可能打進京。何況賊匪首領已枭首示衆,餘者遣散歸鄉。”
吳桂花想起小章說的事,又問:“我聽說他們那裏是夏天旱了,沒糧食,官府又不給赈災安民。那現在怎麽樣?”
應卓仰頭又是一杯酒。
從小到大,他耳邊聽見的,都是皇帝政通令和,大鄭朝物阜民豐,治下黎庶安居樂業。今次是他長這麽大頭一回出京,民亂的情況,即使他早便有所猜測,也沒有想到,大鄭吏治會敗壞到這個程度。
京畿道南路旱災報上京不足一月,赈災糧食戶部秋初就已經撥付完全,仍舊激起民變只因赈濟糧食一路克扣,最後到達災民手上的,十不存一!不止是京畿道南路,前二年河東道西路,山西道北路……拔起蘿蔔帶出泥,應卓手中握着證據,這些人足夠死上十次!
昨日他押解那些向赈濟糧伸過手的貪官上京面聖,只得一句朱批:發還吏部處置!
案子早就審得清清楚楚,所有證據都指向吏部尚書——敬貴妃的父親敬忠元!他原以為憑他掌握的證據,此次必會引得朝綱大震,惹下大禍的敬忠元便不是全家抄斬,也将作為首惡被誅殺,以敬忠元為首的清流也會受到重挫。
結果呢?發還吏部重審?這不是說,皇帝已變相赦了敬忠元的罪?
直到今晨他得到消息,敬貴妃昨晚在熹春宮猝亡,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看在敬貴妃的份上,陛下饒了敬家一命。
也不知敬貴妃用了什麽手段,叫陛下如此憐她?她也是夠狠辣的,一條命說舍便舍了。
應卓眼神複雜,又看了一眼吳桂花。
吳桂花覺得自己什麽都明白了,起身為自己斟了杯酒,也跟着一仰脖喝下。
她什麽都做不了,只能陪他喝酒。
但待她再要去斟酒時,應卓卻伸手蓋住了酒碗:“不要喝多了。”
吳桂花搖搖頭,沒等說話,虎妹笑哈哈地抱着一摞東西跑了一出來:“姐姐,你什麽時候編了這個花籃,真好看,能不能給我?”
吳桂花探頭看去,抽出她放在石桌下邊的火鈎,在那“花籃”裏勾了勾,翻出一個焖熟的芋頭,笑道:“傻孩子,你什麽時候見過花籃裏放火炭?這是烘籠子,我用來暖手的。”
虎妹大失所望,好在有這顆芋頭,很快再開心起來:“那姐姐也給我編一個。”
應卓皺眉喝道:“你有暖手爐,還嫌不夠嗎?”
虎妹眼睛一亮,從脫下的披風裏翻出一個銅制镂空的手爐,叫道:“那我用這個暖手爐跟姐姐換,怎麽樣?”
應卓就不說話了。
早在她進屋時,吳桂花就看見她手裏這件黃銅小物被虎妹塞了個滿手,只覺一股濕暖的煙氣撲鼻而來。
那煙氣不是真的有煙,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香味。她好奇地旋開蓋子,裏頭一塊殘炭幽幽發着紅光,而這炭的形狀很像只只有半邊臉的虎臉。
手籠子裏竟燒的獸形炭?
不期然地,某一天她跟林管事侃大山時吹的牛在腦中響起:“……宮裏燒火的木頭分三六九等,取暖的炭火更是如此。像我們燒的,都是最差的黑炭,炭中佳品銀絲炭也只配那些低位嫔妃燒燒,真正的王公大臣,真正的主子,他們燒的炭都被雕成形狀各異的猛獸瑞鳥,這種炭裏加了秘制藥材,燒起來不僅沒有煙火味,還會有藥香氣,據說聞上一口可以治……”
吳桂花合上蓋子扔還給虎妹,抱怨道:“勞什子這麽重,我才不要,你把我的還給我,我的這個又大又輕,不比你的好多了?後院裏還有些竹子,你去搬過來,左右還要守夜,我現在就給你搬。”
不等虎妹拍手大樂,她又補充一句:“要我給你編這個,我就擀不了餃子了。這面應當饧得差不多了,你們倆一人負責一攤,把餃子給我包了才許走!”
……
除夕晚上鬧到三更,第二天吳桂花起床時,早就過了卯時。
眼看日頭升得老高,她穿完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門:就算過年,也不能有一天不掃地。
還好這幾日天雖冷,沒有再下雨下雪地折騰,吳桂花只是粗粗将地面上浮雪清掃幹靜,回去換了身衣裳,将背簍一背出了門。
她不知道宮裏過年是什麽規矩,但是在她這,年初一肯定是要出門拜年的。
正好獸苑說是昨晚上要去除夕宴上表演馴獅,她去給張太監拜年,若能聽聽新鮮也不錯。還有蘊秀宮,好長時間沒去了,也該去聯絡聯絡感情,就是不為有人做她生意,去探探消息,讓耳目靈便一些也不是壞事。
吳桂花一路想着該先去誰那,後去誰那,很快到了金波湖邊。
正要朝竹林子裏走,忽然,不知道是湖的哪個方向傳來一陣微弱的哭聲。
有人在湖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