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哭聲似斷似續,不知是不是離得遠的緣故, 似乎随時可被風聲割斷, 并聽不出男女老幼。
在宮裏遇到啥怪事, 一定不能急着往上湊。
不止一個老宮人跟吳桂花講過這樣的古:某人夜行宮中某地,聽見草叢裏有響動, 湊近一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這些說法未免有誇大失實之處, 但都只有一個意思:在宮裏一定不能多管閑事,遇到有琢磨不定的情況,把自己當個聾子瞎子, 只當什麽都不知道。
大年初一的清早有人在湖邊哭,怎麽看怎麽不正常。
吳桂花猶豫再三, 聽得那哭聲猛然尖利,化作一聲極之駭然的尖叫!
這回她聽得再清楚不過,那是個孩子的哭聲。
吳桂花扔下手裏捧的年禮, 向着哭聲的方向沖過去。
只見金波湖東北邊的湖岸下懸着個穿白衣的小孩,那小孩兩手扒住湖畔邊緣的稻草, 身子踢彈着不住往下墜, 他的一只腳已經觸到了湖面!
大約是看見吳桂花跑來, 他奮力往上一掙, 左手的稻草被揪下一大塊,整個人小腿以下都沉了下去。
“孩子你別動, 千萬別動,我馬上就過來!”吳桂花吓得呼吸一停,使出最快的速度飛撲過來。
在右手的稻草被扯下湖岸之前拉住那只小手, 略一使力,将他拽了上來。
這孩子高不足三尺,也幸好冬季為枯水期,才能懸在岸邊這麽長時間都沒掉下去。只是他一身衣裳在泥堆裏滾了又滾,吳桂花只覺得這具小小身體入手超乎意料的沉實,撲到她懷裏墜得她身體突地一個下沉,險些沒站穩。
這一個動作吓得那孩子挺身直起,雙手死死扣住她的脖子,哆嗦着,哇地哭出了聲。
吳桂花抱着他,不住摩挲着他的背輕聲安撫:“不怕不怕,乖乖不怕。”快步往重華宮的方向跑去。
這孩子在湖邊滾了一遭,必須盡快脫掉濕衣服熬些祛寒藥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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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重華宮,吳桂花三下五除二地剝了那孩子的衣服,将他往還發着熱氣兒的被窩裏一塞,轉頭撥燃了風爐。
入秋之後,吳桂花這只得自劉太監手中的風爐就沒斷過火。
因為手裏有銀子,她索性托林太監給她弄了兩大筐摻銀絲的黑炭,專門用來燒風爐和烘籠子,現在爐子裏就坐着半壺她起床時沒用完的熱水。
吳桂花拿開水壺,倒下一些熱水,抱着那孩子起床,叫他喝了。接着,拿出些炭火去廚房将大竈引燃,熬了一盅生姜水端到那孩子面前,道:“張嘴把這喝了。”
那孩子歇過這一遭已是緩過神來,目光遲疑地望着這碗黃湯湯沒動。
吳桂花看這孩子才兩三歲,正是道理說不通,主意偏偏還不小的年紀,索性捏住他鼻子,趁他張嘴的時候,兜臉給他灌了一勺。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抹灰抹灰——”
好好的一碗姜湯叫他哭灑一半,好在總算喝完了。
吳桂花喂得汗都叫他逼下來:這孩子不比她先前養的那四個,不知道吃的什麽,白白胖胖的,一張小臉胖得都變了形,小手小腳有勁得很,想摁住他好好喝藥,可是費了不少工夫。
但她對付孩子向來有一手,藥碗一擱,趁他開口嚎啕的那一瞬間,往他嘴裏塞了塊昨天叫虎妹纏着熬的攪攪糖。
那孩子拿舌頭頂着下颌要往外吐,叫她捏住嘴巴沒法動彈。攪攪糖用白糖簡單熬制而成,粘性極強,吳桂花還沒松開手,那孩子嘴巴已經張不開了。
他只能撇着小嘴,抽答着,好不委屈地努力吞咽那顆粘住他嘴巴的糖果,又要來踢她。
吳桂花輕松鉗住他的手,趁機同他講:“你好好把糖吃完,不跟我胡鬧,我就帶你去找你父母,明白嗎?你這孩子是怎麽回事,一個人跑到湖邊來玩,你父母也敢放你出來!”
也不管那孩子看她就像看大魔王似的,想起他扔在地上的衣裳,準備用風爐給他烤烤。
衣裳拿起手才重新想起剛剛就想嘀咕的事:這孩子大過年的到宮裏,全身都穿白的,怎麽這麽像……怎麽這麽像帶孝?
沒錯,帶孝!
這麻布料子的衣裳,腰帶還是白麻繩,她們村裏人死了爹媽也這麽穿。
這……這——
吳桂花将衣裳都擱在烘籠子和風爐上晾好,看看那孩子,滿心費解:“你這孩子,是打哪來的?”
一邊她又想,哪家的孩子帶着孝會到皇宮來?而且還跑得這麽偏。
說真的,要不是老太太接受唯物主義教育這麽些年,在看到這些孝衣時,就該吓得半死了。
那孩子嚼完嘴裏的那點糖倒是不哭了,不過正扭着身子,要去翻她的黃揚木盒子。
那盒子只松松蓋着,被她放了些針線,叫那孩子小手一撥,便翻開了。
吳桂花趕緊來阻止:“這不能碰!”那孩子哪能聽她的?又掙紮不出她的手掌心,張嘴又要哭……
總之,吳桂花叫這孩子一通折騰,只想快些把他送出門外,什麽內情都不想打探了。
話又說回來,這麽小的孩子,諒他也說不出什麽。
吳桂花拿好不容易拿幾塊小木頭塊兒哄住他,只能自認倒黴,盼着趕緊烤幹衣服好送這小祖宗該去哪去哪。
好在這孩子只是褲子沾濕了一些,衣裳烤了約半個鐘頭左右,便幹得差不多了。
這期間也不知道孩子的父母發沒發現,吳桂花一直沒聽見外頭有人尋找的聲音。
倒是這小祖宗,玩了會兒木頭塊兒,打翻了吳桂花那些好吃的,終于在她祭出萬能的孫大聖後,安靜了下來。
吳桂花一直不是個溫柔的母親,今天對着這個孩子,可是用盡了她所有的耐心。要這是自家娃敢這麽折騰她,她早揮起大手啪啪揍上去了。
她趁機給孩子穿上衣服,摸摸他紅撲撲的小臉,确認沒有發熱,拿夏天蓋的薄被子将他嚴嚴包住,抱出了門外。
走到他落水的地方,吳桂花問那孩子:“你還記得你是從哪來的嗎?”
“孫大聖!”那孩子“biubiu”叫着,還跟她搞武打練習呢!
叫她拍一下,老實歸老實了,果然左右望望,最後嘻嘻笑着搖了搖頭。
吳桂花就知道會是這樣,好在她出門前捋了捋。她這往西走全是宮奴們住的,這孩子是個正常的小男孩兒,不可能打那來的。
她決定穿過竹林往東邊走一段看看,再找不到就去問陳項想辦法。
竹林的東邊盡頭是一座叫謹霞宮的宮殿,那宮殿據說前幾年被一個叫洛嫔的,出身教坊司的嫔妃住着,後面一病死了,現在裏邊的主殿空着,只有配殿住着幾個低等嫔妃。
吳桂花正因為知道這些,看見謹霞殿大門開着,才覺得有些不對:宮裏主子等級不夠,是不能開大門的。
難道說新年一到,就有貴人要入主謹霞殿了?也不知道這貴人是高升了還是被貶了?
吳桂花一走神,不小心叫那孩子使勁掙紮幾下,跳下了她的肩膀,撒起腳丫子就往那門裏跑。
吳桂花追了幾步,只見那孩子一頭紮進從門裏出來的一個宮人打扮的中年婦女身上,歡叫道:“紀嬷嬷!”
那“紀嬷嬷”身邊原本圍着三四個跟她一式打扮的宮女,個個失魂落魄地在往外跑,被他這一叫,紀嬷嬷宛若注入了靈魂,死死回抱住那孩子,眼淚流得嘩嘩的:“我的小祖宗,你這是哪去了啊?可沒把老奴吓死!”
那孩子不知跟紀嬷嬷說了什麽,回身向吳桂花指了指。
紀嬷嬷抱着孩子站起來,一臉苦大仇深地看向她。
吳桂花心裏覺得不太對,不及多想,紀嬷嬷揮了揮手,幾個宮女圍上來。她自己走近她,大聲質問道:“興哥兒,你認準了?就是她拐了你?”
那孩子笑開的小臉一怔,顯然沒聽懂紀嬷嬷的話,有些遲疑地來回看了看她倆。
吳桂花卻聽得按捺不住,大罵道:“你這個死老婆子瞎說什麽?我要是拐了你家孩子,還主動送他回來幹什麽?你少——”
那紀嬷嬷眉毛耷下,厲喝一聲:“還等着做什麽,這女人要拐走三殿下圖謀不軌,你們還不把她拿下!”
吳桂花當頭被打了下悶棍,此時已經反應過來,冷笑道:“別以為我是傻子!你這死老婆子弄丢了你們主人家的孩子,反而向我扣屎|盆子妄想脫罪,真是好歹毒好算計!”
她呼呼甩起被那孩子掙脫的薄被,将圍上來的幾個人連抽帶罩,蒙在棉被下面,拔腿就往竹林子裏鑽!
後面的人很快追了上來,但那些人哪裏有她對竹林子熟悉?
她引着幾個人越跑越遠,自己左右拐帶幾下,将幾人的方向帶偏,飼機出了林子就朝獸苑的方向跑去。
她心裏明白,這回叫那什麽雞嬷嬷鴨嬷嬷抓住的話,必然是活不成了的。她不怕跟人對質,但那紀嬷嬷若不想把事情鬧大,一定會急着在外人得到消息前先弄死她作實她的罪名!
她必須趕在紀嬷嬷抓到她之前,找一個壓得住她的靠山!
重華宮已經暴露,只有獸苑她足夠熟悉,不會被門房攔住她盤問,就是不知道張太監會不會為她提供幫助……
等等——
在沖進獸苑大門的那一瞬間,吳桂花突然想到:那什麽三殿下,皇帝的三兒子才叫三殿下吧?
吳貴妃,她生的那個兒子,他,他是行,行三沒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