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臘月二十八的淩晨,大鄭朝京城下了入冬來的第一場雪。五更鼓傳遍皇城時, 黑色的屋瓦上已積了層薄雪。
鼓聲還沒盡散, 吳桂花就已經披衣而起。這些日子, 她習慣了摸黑起床,看見窗紙上映着的那片白光, 當即小吃了一驚。
待到推開門去, 小二黑搶先從門縫溜出去,喵嗷叫着就要沿廊下木頭柱子剝落的漆皮往上攀爬,不想, 它從立柱往梁上跳躍時,腳下突然打滑, 險些從梁上倒栽下去。
吳桂花放聲大笑,看這蘸着糖霜的小東西呼哧着在立柱上留下幾道爪痕,沿着屋脊幾個跳躍跑遠了。
她站在原地眺望了一會兒, 下了大半晚上,這雪不止沒停, 反而拉絲扯絮地, 越下越大。
大鄭朝的京城位置偏南, 聽宮裏的老人說, 京師有時候幾年都見不到一場雪,吳桂花還以為, 今年怕會是她經歷的,第一個沒有雪的冬天,想不到頭一回見到這兒的雪, 就下得這麽大。
她戴上昨天才織好的羊毛手套,扛起大掃帚,打開大門開始了一天一回的灑掃。
年關将近,聽說從昨天開始,宮外的官衙已開始封印放假。這種好事當然輪不到他們這些在宮裏苦熬的奴才。從正旦開始,宮裏每日都有大宴。興慶宮的九個門會擠滿各方來皇宮請安,給兩個神仙拜年的貴人們。因此,這幾天宮裏侍衛也加了雙班,日夜巡守,嚴防賊盜火情,吳進前兩日便同她講過,這幾天怕是侍衛們都不能來她這吃飯的話。
就連吳桂花這種偏遠冷宮的小宮女都有司苑局的同仁們給她帶話,要求她這段時間必須保持宮道潔淨通暢,務必片葉不沾。
這場雪好看歸好看,在做事的人眼裏,也着實擾人。只是一晚上過去,地上星星點點已多了層薄冰。不一會兒,又被飄飄灑灑的新雪覆蓋住。
吳桂花拄起掃帚将殘雪掃到道旁,想起昨天大順子說的事,也不知道外頭有多少人會死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裏。
因為天災而家破人亡的事,吳桂花不知道有多少年沒再聽過見過,此時想到一宮之隔,不知有多少人還在為生存苦苦掙紮,不覺想得入了神。
直到小章和大順子連袂前來,吳桂花方整理精神,吩咐小章說:“我昨天找劉掌案給田大壯讨了點傷藥,你們今天順道給他送去。”獸苑別的藥不見得有,傷藥一定是常備的。
小章不肯接:“桂花姐,傷藥我也準備了,不需要用你的。小順子救的是我,這恩該我來報,不該叫你出錢。”
吳桂花将藥硬塞進他手裏:“你能有幾個錢買藥給他們?給你你就拿着,他師徒倆在那種地方讨日子過,傷藥這東西不會嫌多,這裏除了傷藥還有我先前熬的桐油蘿蔔,防凍傷的。再有,這裏一小罐秋梨膏,叫小順子用勺子化開了,一天喝一勺潤肺化燥,他年紀小,萬一凍出病可沒處治。”
又說:“我昨天看見肥水司那堆積了些稻草,你們別忘去問管事的買兩車來。要幹淨的,別弄那些沾了髒東西的回來。”
Advertisement
吳桂花經常要他們找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他和大順子兩個都習慣了,答應下來,随後主動去了廚房生火剁肉。
一天的勞作又開始了。
因為前一日有言在先,今天份的鹵肉準備完畢,吳桂花送走兩個小太監,将大門上好鎖,轉身回了廚房,開始鹵明天和她自己過年要吃的那一鍋肉。
做完今日,她的小廚房到二十九就該關張。今年因為田大壯的事,各處都弄不到豬肉,吳桂花只好找來幾副羊腸灌香腸,因為羊腸細小易斷,而且臊腥味太重,她只灌了五節香腸,算是應個年景。
臘肉今年也只熏了五斤,夠自己和張太監陳項三個人過完一個年便罷了。畢竟不是在外頭,她想弄點柴禾來,有裘監工卡在柴碳司,費事得很。吳桂花不願為了自己的事看人臉色,有些小小問題,能忍便忍了。
經過一上午的大雪,吳桂花回房時,雪已到了腳踝處。
幸好她早上将院內的小徑都一并掃了出來,不然憑她穿的淺口棉布鞋,怕是走不到廂房,鞋就要全濕了。
一想起淺口棉布鞋,她手上的動作又加緊了幾分:還剩的那點羊毛線可以先織雙護腳脖子的襪筒。她這臨着湖,又大開大敞的淨兜西北風,早上掃那一會兒的雪,腳脖子就像被風刀子來回刮一般,再不注意保暖,怕裂口子都是輕的。
吳桂花做啥事手腳都快,她坐在門邊,腳下擱個竹子編的烘籠子,加了兩回炭,一只襪筒已經收了口子,而小二黑熟悉的喵嗷聲也響了起來。
吳桂花一開門,它就蹿到她被褥裏,只露出半只耳朵不動了。
她趕忙拿了毛巾把它轟起來先擦它的濕腳,再去廚房端來三個碟子,一碟黑的,是秋末做好的豆豉,另一碟白中帶點黑點的,卻是白糖裏加了幾顆炒熟碾碎的芝麻,再有一碟,就是她自己留下的,荦素搭配的鹵菜了,最後,她從烘籠子裏撥出幾顆芋頭。
經過一上午炭火的烘烤,這些芋頭早就熟了。掰開來看,粉白的芋頭肉外圍着一圈焦黃的皮,蘸一下白糖咬上去,焦香中還透着絲綿綿甜意。
在下雪天能吃上烤一口芋頭真是人間至高享受啊!
吳桂花快樂地再蘸一下剁碎的豆豉,這碟秋天才做好的豆豉叫她加了點磨細的茱萸,雖然沒有辣椒的香辣沖口,但這種辛辣也頗有辣豆豉的真意了。
小二黑不屑吃芋頭,鹵肉卻是不肯放過的。
吳桂花從端出這碟子肉開始,它就跳到了地上巴巴望着,不過變光頭的教訓太深,沒有她的話,這小東西再急也不敢造次。
她搖頭一笑,将特意用淡鹵湯煮熟的幾塊羊肝撥到它的貓碗裏,小東西快樂地動了動胡子,一頭紮了進去。
雪下到申時末,總算變成了細小的雪粒子,此時天地茫茫一片,早上吳桂花掃出的小徑也被重新掩住。她吃飽喝足,烤火烤得倦了,懶怠再去掃一遍,靠着門邊打了會兒盹,被外頭的響動驚動,深一腳淺一腳去了打開門一看,果然小章和大順子都站在外邊,躬腰縮背的,顯然凍得不輕。
吳桂花趕忙把他們讓進廂房,烤了好一時,兄弟倆才緩過氣兒來。
一個叫:“娘也,凍死我了。”
另一個說:“我所有的衣裳都在身上,再冷下去,還叫我穿什麽好?”
吳桂花讓他們自己在烘籠子裏找芋頭,端着鹵肉進門時,正聽見這句話,便說:“既然這麽冷,明天還是別出去了。”
“別啊!”這兩個異口同聲。
吳桂花瞪他們:“就這麽怕回獸苑做活?”
小章笑嘻嘻地沖她拱手:“桂花姐,求你了,你也知道,我們在獸苑聽人指揮看人臉色,活得多不爽利,還是跟着你好。你不兇我們,還有好吃的。”
大順子也說:“桂花姐,陳哥都說我們兩個你盡管使,我可早把我當成你的人了。”
吳桂花拿他們沒法子,指着外頭的雪道:“我是為你們好,明天這雪指定要凍硬,路滑難走,萬一跌了跟頭怎麽辦?”
“我們不怕!”兩個家夥急着表态。
自從吳桂花答應他們,鹵肉生意裏給他們抽一成後,這兩個做事比她積極多了。想想廚房裏還堆了那麽些鹵肉,她一個人不知道要吃到什麽時候去,賣一些出去也行,只好搖一搖頭,扭身出了門。
小章趕緊擱了鹵肉追出去:“桂花姐,你幹什麽?”
“我把這附近的雪掃一掃,省得你們明天來時不方便。”
“我來幫你。”大順子三兩口吃完嘴裏的東西,也追了出去。
有了兩個壯小夥的幫忙,天還沒黑,從重華宮到小竹林的路就掃了出來,雪終于算停了。
吳桂花又指揮他們把弄來的兩車稻草鋪在路邊的積雪和湖邊。
小章不解道:“鋪稻草幹什麽?”
“是啊,桂花姐,鋪稻草多難看哪。萬一你們司苑局的那什麽掌司再巡到這裏,找你麻煩怎麽辦?”大順子也說。
大順子說的是十月份金掌司身邊的一個女史來重華宮檢查衛生時,發現她鳴翠館的小花壇,說她擅動宮中物品,要上告治她罪的事。
但那時候廣智尚在宮中,人人都知道她時常去慈安宮聽廣智布道,再者她的黃豆和芋頭也收了。她在布置這小花壇時又有所準備,正好她在花壇邊種的牡丹種子抽了幾片芽,她辨說自己種的就是花,那女史自然铩羽而歸。
吳桂花解釋說:“你們不是說從正旦到十五,整座皇宮的九門都要打開迎接來皇宮賀歲的王公權貴嗎?我這不是防着有人從我負責的宮道上走滑倒了找我麻煩嗎?”
大順子就笑了:“桂花姐,你想多了,哪個人會沒事跑到道旁的積雪上去?”
“人不跑,還有馬車啊,萬一拐一下彎,馬車輪子滑到冰上歪倒了怎麽辦?”
小章一臉佩服:“還是桂花姐想得周全。”
吳桂花揮手笑:“小子少寒碜我,還有我說的湖邊,記得也要鋪。誰知道大節下的,有沒有哪個貴人跑到湖邊來玩,湖邊這麽濕滑,可比路邊危險多了。”
她這回說的又是十一月份的某一天,深宮中的幾個公主不知從哪聽說這裏有一片竹林,呼前擁後地來了一大串人,在林子玩了大半天的事。
那天她躲在重華宮裏,硬是連火都沒敢生,就怕引來了人。
兩個小夥子表示明白,叉起一束稻草,扔到了積雪上。
吳桂花看他們幹得有模有樣的,視線不由轉到了屋檐下的那串冰溜子上,望着連成一片的白雪,默默禱告:可千萬不能出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