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吳桂花吓出一身冷汗。
她怎麽也想不到,在這人來人往的大門口, 小章也會出事。
虧得老太太經的事多, 定定神轉身先去了肥水司最前頭那排罩房, 掏出一兩銀子,請掌事太監領着人找找。
也是小章運氣好, 要不是這幾日賣鹵肉, 吳桂花手裏也不會揣這麽多銀子。那太監雖說是一司主管,但肥水司這地方是整個宮最埋汰最讓人嫌棄的地方,吳桂花一掏就是他半個月的工錢, 還是叫朋友介紹來的,當即一聲令下, 把司裏沒出活的人都叫起來,吼着小章的名字到處找了起來。
吳桂花原想跟着一道去,叫那掌事的勸住了:“前天才領了年底的賞銀, 這附近亂着,你在門房裏坐着, 把門拴好, 這附近我們人頭熟。那小子這麽大個活人, 跑不到哪去, 你放心等着吧。”
吳桂花着急歸着急,但人家說得對, 她還是一個帶着銀錢的弱女子,不敢托大,應了下來。
田大壯跟在人群後頭, 也說小順子:“你在這陪着吳姑姑,我——”話沒說完,小子呲溜一下鑽出去跑了。
吳桂花一個人坐在門房裏,約有一刻鐘,忽然門外傳來極大的喧嚣聲。
她趕忙開了門,只見三四個人跑過來,叫道:“人找到了,快找熱水來!”
吳桂花定睛看去,只見小章叫那四個人擡在中間,一身黃黃白白,臭得像在糞堆裏滾回來一樣,不禁驚道:“這是怎麽回事?”
為首的那個答道:“這位公公被人頭朝下溺在了尿桶裏,幸好我們去得早,再晚怕是命都沒了。”
吳桂花大吃一驚:“埋在尿桶裏?小章這是得罪誰了,讓人這麽整治?我讓他在門口等着,我進門時,沒看見哪有尿桶啊。”
“我們的尿桶都放在裏頭的棚子裏,不知道這位公公是怎麽到的那出了這檔事。”
幾人正對答着,正好小章醒了過來,說了句:“我,我是聽有人跟我傳話,說讓我去那接你,才——”說着,頭一歪,大吐特吐起來。
那幾人忙喊說:“快把他衣裳都扒下來,擡爐子來先烤烤再說。”
吳桂花看這裏自己實在幫不下忙,趕緊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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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順子在門邊上站着,吳桂花招手叫他過來:“你知道小章叔叔出事是在哪嗎?”
小順子點點頭:“知道。我跑過去的時候,那個人正按着小章的頭。”
吳桂花站直了身子:“是你發現小章叔叔的?”
看小順子點頭,她又問:“你怎麽知道他在那?”
“我不知道。”小順子吮吮手指:“前兩天我跟我師父在那打掃時,差點被人敲了一棍子。我師父說,這一塊兒淨堆的糞桶,誰都不愛來,要是在這殺個把人剁碎了倒在尿桶裏,說不定都不會給人發現。我就想,小章弄不好給人帶到那去,你們倆一身的肉味,還沒進來,我們就聽人說,你們肯定是膳房來的闊人,我看好些人眼睛都綠了。”
這小孩說起殺人分|屍的這麽兇殘的事,一臉平靜,把吳桂花都吓到了:他這些日子經歷了什麽?先兩個月,也就是個普通中有些機靈的小孩啊。
她笑着誇他一句:“虧得你機靈,不然你小章叔叔這回就沒命了。”
小順子眼珠骨碌一轉:“我救了小章叔叔,他能請我吃肉嗎?”
小孩機靈歸機靈,到底心思淺,兩句話就露了相。
吳桂花摸摸他的大腦袋,溫言道:“那自然是要請的,別說是請你吃肉。”她遲疑片刻:“你若是覺得在這過得辛苦,我叫小章想想辦法,把你調出來。”
這孩子本來就是田大壯犯事後的搭頭,等事情過後,想想辦法把他調走,不是不成。
小順子卻搖搖頭,低聲道:“我不能走的。師父前兩個月挨的打還沒好利索,這裏人都以為師父手上還有錢,想榨他的錢出來。我要是走了,那些人準保不會放過師父。”
田大壯被趕出大膳房,到肥水司之前還去慎刑司領了八十板子,吳桂花看見他時,他的腿還拐着。這裏勞動繁重,活計又腌臜,即使他有錢買動了行刑的人,活了條命下來,但這是皇帝下旨要懲戒的人,別人想動手腳,也不敢太過。田大壯這頓打必然挨得有七成實,他能在這麽重的刑中撐下來,吳桂花都覺得是個奇跡。
她本想說,你個小孩子,在不在這,人家要整你師父,你能有什麽法子?
但叫這孩子殷殷看住,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她身上一般,吳桂花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她頓了半晌,也只說出一句:“我再想法子,給你師父尋些傷藥來。”給他們別的東西,這師徒倆都保不住。
小孩頓時樂開了花,同她連連打躬。
吳桂花又問他,有沒有看清那個殺小章的人是誰,他這回卻說,那人穿的跟他們差不多,又是背對着他,叫他一喊,從棚子的另一頭翻過去跑了。
後面掌事太監來後,吳桂花把他領到那掌事的身邊又說了一回,拜托那太監幫忙把人找出來。他嗯嗯嗯答應得十分爽快,吳桂花就知道,這人必是在敷衍自己。
有心想再給他點銀子,讓他好看在銀子的份上多出力,但想想自己時常來往西掖廷,剛剛一兩銀子就夠招人了,再掏多銀子出來,怕是今天都沒法走出這裏。
又等了一會兒,小章換洗完衣裳,就催着吳桂花要走。
吳桂花知道,他膽子一向不大,今日這一出事必是吓得他不輕,堅持把他送到獸苑,又交代大順子從劉掌案那要點姜湯給他煮了去寒,方攏着手回了重華宮。
那一路上,吳桂花一直在琢磨,小章今天的事會不會還是夏天那事的延伸,但小章說,他懷裏的銀子全叫那人搶了去,連他剛托人從宮外帶回來的,挂在脖子上的一個雜色玉墜子都叫那人扯了下來,感覺又像是單純的謀財害命。
不管怎麽說,小章出了這種事,吳桂花是不敢再喊他做事了的,還在想,要不要給他包一份厚厚的紅封,叫他好好過了這年再說。
不想這回小章膽子變大了許多,拒絕了吳桂花的紅包,只說連他都不安全,何況吳桂花,還是有個人跟着她,保護她才是。
吳桂花卻不敢再叫他了,後來大順子悄悄跟她說:“小章的老家今年遭了災,她娘托人捎信到宮裏來,說是他走之後,家裏生的兩個弟弟妹妹都餓死了。他要是不管,怕是一家子連這個冬天都挨不下去。桂花姐,他的月錢一文不少地帶回了家鄉,也就是在你這,他能找到點活錢。你是知道的,咱們在宮裏過日子,手上沒錢可是不行。”
吳桂花想起小章說過的家鄉,質疑道:“我記得小章說過,他家離京城不遠哪,政府,我是說,官府都不管的,放任人餓死嗎?”
大順子一臉愁色:“誰知道呢?小章家都這樣了,我家還更遠,我是發了水災,爹娘把我交給人牙子,最後到了這,也不知道今年我家那邊是怎麽樣?”
吳桂花安慰他兩句,只好松了口:“那你還叫他明兒再過來幫我幹點雜活,下午送肉時,你們兩個結伴走,我就不去了。要是年前實在送不完,這生意就退了吧。”
大順子還覺得可惜:“退了?這麽好賣?一小片羊肉都能賣十文錢,退了可要折好大的利,何況還得罪人哩。”
吳桂花的香肉生意多為窮人光顧,她這回再賣就改了規矩,不再整件出售,而是分片賣。訂得最多的,一斤鹵羊肉切成五十片左右,一片賣十文錢,雞肉鴨肉和豆幹蓮藕等素菜照同此理,因為一片肉還搭送一小勺醬汁,賣得紅火極了。
吳桂花也覺得心疼,但她分得清輕重:“命都保不住了,還講什麽利?就這麽說定了,要是有人難纏,你回來同我講,我再想法子。”
大順子跺腳道:“人家都怕沒生意愁得慌,咱們卻因為生意太好了發愁,這都是什麽事啊。”
吳桂花想想也覺得好笑,打發他走後,回廚房就看見小二黑,爪子搭在擱鹵肉的筲箕上,一副作案未遂的樣子。
她沒好氣攆它下來:“越發出息了,跟你說鹽吃多了仔細掉毛,你還吃,好不容易長回來的毛咋就不知道愛惜?莫非你真想變成個禿頭貓?”
小二黑掃着尾巴,悻悻從案臺上跳下來,突然眼睛一亮,吳桂花只覺黑影閃過,一只耗子已經從案臺底下被抓了出來。
這貨将耗子扔在她面前,毛爪子半搭着往上看她,尾巴一晃一晃的,得意得很。
吳桂花知道它是什麽意思,只好切了塊鹵腸給它:“每回不給你吃,你就抓只耗子來領賞,我真懷疑你是故意在我這養了耗子。跟你說了,貓不能吃得這麽口重,怎麽就不聽呢?”
但唠叨歸唠叨,誰叫吳桂花跟它訂了口頭協議,它抓只耗子來,自己就要管它一頓肉吃呢?
這小東西精怪得很,要是自己不守諾,晚上就休想讓它跳上床,為自己暖腳了。
冬日時辰短,吳桂花跟小二黑逗兩句悶子,天就黑盡了。
她燒了熱水泡了腳,臨睡前将門窗都下了鎖,小二黑已經窩在床腳上等着她了。
她将貓抱到懷裏,吹熄了床頭的羊角小宮燈。
臨睡前,忽然想到,明天就是臘月二十八了,那個人是被什麽事絆住了,怎麽還沒回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