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經過一個漫長的淡季,吳桂花做席面的生意又忙了起來。
時間越近臘月, 來照顧她小飯點生意的人就越來越多。
別誤會, 時近臘月, 宮裏的事只會多不會少。也正因為時近臘月,想弄點好吃的, 打打牙祭的人更會只多不少。
吳桂花歇過這兩個月, 骨頭早酥軟得就想多動彈幾下了。好在這波洶湧而來的客戶中,多數人對菜品都沒有挑剔,只有單純的一個要求:肉!
別看宮裏人伺候皇帝聽上去風光, 可像她們這樣遠離皇權中心的低等宮奴,一年到頭都未必吃得上一回肉。聽說國朝初立時, 皇宮的待遇不錯,那時候逢年過節,宮裏不管大小, 都能吃上好的,還發二尺尺頭, 但發展到現在, 一座興慶宮就有逾萬宮奴, 尺頭先不提, 想讓每個宮人都吃一口肉,這可是筆不小的開支。
聽大順子他們說, 他們在獸苑幹活的,那些畜牲們生老病死,屍體沒法處置, 總有他們一口肉吃,可在其他地方,就不一定了。
宮裏人吃肉難,難不倒吳桂花。雖說田大壯出事後,她在大膳房買菜沒有以前那麽方便,但獸苑養的猛禽猛獸每個月有活禽鮮肉的配額,她跟陳項商量過,請他運那些禽肉進宮時多搭一點,也就能滿足她小飯點的那一點子需求了。
吳桂花想起剛來那會兒,她盼着吃肉眼睛都盼綠了的那些天,微微嘆口氣,往鹵湯裏多加了兩個雞蛋。
鹵肉的做法最簡單,方便保存,又好掌握調味,只要湯汁調好,需要操心的地方就不多了。吳桂花将鹵湯的火撥小,端了樹墩子削的小杌子在門口坐下,取出籃子裏的毛線,架起棒針開始織毛衣。
上回吳進那憨娃給她弄來一麻袋羊毛,說她想找人紡毛線,只有北邊邊境蠻人那有法子,中原人是不會的。但從北邊到京城,一來一回要兩個多月,那小子怕她急着要用,先給她送了一麻袋來。
這一麻袋的長短粗細不一的羊毛險沒把吳桂花愁壞,她家鄉不産羊,只知道羊毛能紡成線,可誰知道這線怎麽紡?
這難題一直拖到前幾天,她去慈安宮找春蠶,偷偷給她送兩塊鹵好的香肉打牙祭。廣智走後,她也沒從小佛堂調出來,每天伺候那幾個落了發的老宮女,還要跟她們一道吃素念佛,日子過得就別提了。
後頭吳桂花無意中說起羊毛線這事,春蠶想起來,前幾年北蠻給朝廷進貢了幾塊上好的羊毛氈毯,針工局試做過幾塊,雖說最後因為羊毛品質不如北境的好,做氈毯的事就此不了了之,但羊毛的紡織技術早被人家攻克了出來。
針工局做氈毯的時候,春蠶還在慈安宮針線房伺候,她自然不知道人家是怎麽紡的線。吳桂花說動春蠶,請她想法子找人紡好線,自己把織毛線的技術教給她,她憑這個技術,再回針線房想必也不是難事。
有了羊毛線針法的胡蘿蔔吊在前頭,春蠶辦事頓時積極了起來:她原本就不是吃齋念佛,耐得住清苦的主子,要不然會為了一點好處就把自己許給了裘管事?
三天後,吳桂花送去的那一麻袋羊毛變成了三大卷米白的毛線。這就是在皇宮過日子的另一重好處了——只要有足夠廣的人脈,什麽人才都能在這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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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花用那點羊毛給自己織了個背褡,穿上的當天清早去掃宮道,前胸後背被護住的暖意讓她開心得硬是在外頭多蹦噠了一刻鐘。
如今背褡織好,那點羊毛線還剩下一小半。她尋思着這一點線織不成大件,做雙手套和一副耳籠子總是有的,這兩天她手上一閑,就在插時間趕工做這個。
最後的一只指套收了線,爐子上滾開的鹵肉香味也漸濃。吳桂花擱下活計,用筷子戳了戳,将鹵好的香肉揀放在竹筲箕中,那兩只先前卧下的鹵蛋另用一個碗盛了,等鹵肉放涼,拿菜刀分切成數塊,分別用油紙包起來,再切點鹵羊頭肉,鹵豆幹放到擱鹵蛋的碗裏,堆成滿尖一碗,再從中午吃剩的黍米飯裏另盛一碗出來,再拿那黃楊木盒子裝好,放到背簍裏,再将那些香肉分別碼好,再等一會兒便出了門。
大順子和小章都背着背簍,等在竹林那頭,果然到了有一會兒。
吳桂花把香肉給兩人各分了一部分,交代大順子:“還是那句話,申末就回來。如今天黑得早,宮裏也不見得多太平,要是東西沒送完,寧願明天再跑一趟,也別趟黑叫人打了悶棍。”
宮裏雖說福利沒有以前好,但每年會多發半個月的月錢讓宮奴們自在松乏,每到年根,西邊經常發生落單的宮人被打劫的情況。吳桂花昨天還聽大順子說,蘊秀宮有個老宮女出門時連頭上的絨花都叫人劫了去。
大順子憨笑道:“放心吧桂花姐,我明白的,這一簍子香肉招人,我會把錢收好,不叫你操心。”
吳桂花就點點頭,對小章道:“你今天還跟我一道。”
小章自打夏末遭了那一出活見鬼的事,在獸苑老實窩了好幾個月,琢磨着事情過去了,又看大順子每天跟着吳桂花跑前跑後賺錢,實在眼熱,正好吳桂花年根底下忙,又把他收了過來。
只是不許他一個人單幹,正好吳桂花一個女子也不敢單獨在這時候走在外頭,每回兩人搭個伴送鹵肉倒是不錯。
三人走到了西掖廷開始分道揚镳,吳桂花領着小章子挨門挨戶送完今天客戶訂的香肉,路過教坊司時,把李英娥喊出來,在門口塞給她幾塊鹵腸打牙祭。
這丫頭總算知道不好意思:“我沒什麽可送你的,這是家母以前時常吃的秋梨膏,前些時日我才找齊藥材配出來,你拿去吃吧。”
吳桂花老實不客氣地收了下來。
待到一圈轉過,小章的背簍已經空了,吳桂花背簍裏也只剩下那個黃楊木盒子。
小章忍不住好奇地問:“桂花姐,這盒子是給誰的?包得這麽好,莫非是哪個管帶,還是掌司問你訂的?”
吳桂花卻搖了搖頭:“随我來。”
小章觑着吳桂花的神色,覺得她平靜的神色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沉重。走了大半刻鐘,他忍不住叫了起來:“桂花姐,不能再走,再走就快到正定門了。”
吳桂花腳步一拐,往最後一排屋子走了過去。
小章驚疑不定:這是最下等宮奴們幹活的地方,桂花姐難道說——
“你在外頭等着我。”吳桂花看這附近人來人往,取下背簍交給小章,自己捧着那個黃楊木盒子走了進去。
小章大概猜到了吳桂花的目的,目送着她的背影嘆口氣點頭:“桂花姐,你果真是個重情義的……”
盡管是十冬臘月,這處院子散發的臭味仍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吳桂花跟在管事太監身後,淌過污水橫流的地,聽那太監沖裏面吆喝一聲:“田大壯,有人找。”
要不是親耳聽見那太監喊人,吳桂花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皺皮躬腰,神情麻木的老頭會和當日西掖廷大膳房風光一時的管帶田大壯會是一個人。
管事太監收了吳桂花的銀子,将人帶到,知道人家有私話要說,便離開了。
吳桂花其實跟這人沒話可說,兩人本不是一路人。之所以來看他,一來是為着往時的那點生意情分,不忍見他過得太慘。他沒供她出來,吳桂花也是念那點情的。
那日經應卓提醒,吳桂花才知道田大壯幹的好事,當時便知不好,半月過後,這事果然發動。
好在大鄭歷代君主都頗有仁名,田大壯到底保住一命,被發配到司苑局肥水司當了個處置糞尿的粗使太監。
吳桂花還是走了白管帶的路子才知道田大壯的現狀。
田大壯感慨十分,道:“想不到,我老田來這這麽久了,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果然是患難見真情,桂花姐,我以前真是想錯你了。”
他一開口,那熟悉的感覺就回來了。
吳桂花将帶來的飯食擺出來,觑着周圍的人:“就在這吃吧。”
田大壯一看那飯,眼睛都綠了,兩手端起飯碗,筷子都來不及拿,直朝嘴裏扒:“好吃,好吃!”
飯菜吃了一大半,田大壯喊了一聲:“小順子!”
一道小小的身影從背後的棚子裏撲出來,田大壯拿身子半擋着碗,把他拉到身前,先塞個鹵蛋到他嘴裏,小聲:“吃,快吃!”
吳桂花沒料到田大壯新認的這個小徒弟也在這,只見他原先就不大的身板更是只瘦得剩下了骨頭架子,眼看着風一吹就要倒了。
不過小子身板看着弱,吃起飯來卻不慢,将田大壯剩的那點飯三兩口吃完,又将碗細細地舔了一遍。
田大壯為小順子順着氣,還躬腰要再來謝她,叫吳桂花止住了,問他:“你往後還有什麽打算。”
田大壯剛剛聚起的那點精神全散了:“都到了這一步,還能有什麽打算?”他望着小順子,眼裏有了點慈愛:“我就是可惜,這孩子跟着我到了這,恐怕這輩子也完了。”
“你怎麽把他給帶來了?”吳桂花皺眉。
“是我要跟着師父來的。”小順子把頭從碗裏拔|起來,說了這一句。
田大壯拍了拍他的背,眼圈有點紅:“這小子,死心眼。司苑局領人時,硬是拽着我跟來的。”
吳桂花摸摸小孩支楞在肩頭的大腦袋,又想嘆氣了。
“桂花姐,你可要再來啊。”臨走時,田大壯還想來攀她的衣角求她。
吳桂花擺擺手,叫他爺兒倆回去,自己抱着盒子出了肥水司的大門。
一出門,她先愣了一下:小章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