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吳桂花腳下站立的這座城市叫東京城,這是一座她所見過的, 色彩最絢爛, 最缤紛的城市。在轉出小院所在的巷子, 走入鄰街街市的那一瞬間,吳桂花甚至無法形容她所看到的美麗。
街市裏擠擠挨挨, 到處是售賣河燈和小吃的地方。
誠然, 吳桂花上輩子托兒女的福去過很多大城市,城市裏随意一排霓虹燈,甚至一座廣告燈牌都只會比這一排暈黃簡陋的河燈斑斓美麗一百倍。
可那不是她的年代, 那也不是她的城市。
她的年代是板板正正的劉胡蘭頭,是寬大肥厚的藍灰大褂, 是舊白色的勞保手套,最多一身紅色的布拉吉。那身柱子哥送她的,說是花了一個月津貼的, 豔豔的布拉吉,她只穿過一次就被收了起來, 因為她是寡婦。山村裏, 寡婦穿得太豔, 總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她的青春只有繁重的勞動, 日漸粗糙的手掌和曬紅發黑的皮膚,以及随同這些附贈而來的市儈精刮。
仙女做不了養大四個孩子的寡婦。
當她終于可以歇一口氣, 有足夠的時間欣賞美麗的山河和城市時,她挺直的脊背早已打彎,她清澈俏麗的眼睛縮成了兩粒黑色的小扣子, 她光潔的皮膚和順滑的黑色長頭發跟柱子哥一樣,永遠留在了那張黑白的相片中。
她的美麗好像還沒來得及完全綻放,就已經凋謝。
而現在,她穿着大紅曳地的長裙子,頭上簪着淺紫色的小菊花,左邊是微笑的柱子哥(?),右邊是小象一樣歡實的虎妹,用這雙流淌着活水的黑眼睛打開了對這個世界的新認識。
那邊黃衣裳紅绶帶的是兔兒爺,這裏淡櫻色透橙光的是八個角的薄紗河燈,那兒還有個戴紫蝴蝶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不再因生出白翳而渾濁,她的靈魂不用被困在日漸老朽的身體裏腐爛。這一刻,她,她找不到任何話來贊美生活給她的饋贈。
這是一座她從沒見過的城市,這所有的景致她都只在古畫裏見過,而現在,它們卻落在她的眼睛裏,活了過來。
但很快,吳桂花原諒了自己語言的貧乏,她也原諒了飄來的那句:“哎呀,你看那個女人,她可真醜。”
年輕小姑娘的無知刻薄,在這一刻聽上去也意外的可愛。
吳桂花沒戴帷帽,她知道這身大紅大紫俗得吓人,尤其配着她這副紅裏帶黃的尊榮,簡直是醜之集大成者,可她就是喜歡。她甚至也喜歡那兩個小姑娘指指點點地笑話自己,見她們走過去還回頭盯着自己竊笑,吳桂花對她們大方地點點頭,反而把那兩個小丫頭給看得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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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桂花便微笑起來:看,姜還是老的辣吧!
“姐姐,要吃。”虎妹忽然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拖到一個小攤前面。
這小攤上架着兩個油鍋,一個圓胖胖裹着芝麻,仿佛炸的是元宵,另一個面扯成細長條,手一抖,像呼啦圈一樣散開,好像炸的是馓子。
吳桂花站在攤子前邊,跟虎妹一樣,深深地吸一口氣:太香了,聞着這個味兒就叫人流口水的香!
“老丈,這個怎麽賣?”
“蜜馓十文一個,芝麻團兒五文一個。”
“一樣來五個!”吳桂花爽快地報出數目:她現在可是身懷七十多兩銀子巨款的人,十文五文的,對她而言已經是小錢了。
吃東西還不怕花錢是種什麽樣的感受,吳桂花還沒來得及體驗,一錠碎銀便已扔在案臺上:“這一鍋我們都要了。”
吳桂花擡頭望去,見說這話的是個穿月白袍子,袍子下擺繡着仙鶴,年約十四五歲的小少年。這少年濃眉大眼,原本也是俊俏的小郎君一個,但那擡起下巴,讓人感覺這個人很難接近。
吳桂花看了看那人的衣裳:亮灑灑的,一看就很貴。
她去過宮裏幾個大人物的跟前,也勉強學會了分辨衣裳料子:比如就跟前這個小家夥,他這身衣裳擱到她上一世,怎麽看怎麽像印着仙鶴的窗簾布,說不定在這裏就是哪裏的織娘嘔心瀝血繡出來的絕版。
所以,她轉過頭去,決定等下一鍋再說。
這少年很敏感,看見她的動作,立刻跟她對視了一眼,頓時被辣得眼皮一跳,忽然眼神一定:“徐侍衛,你怎麽在這?大哥呢?”
“二弟,我在這。”應卓的聲音從對面的小酒鋪傳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坐在那酒鋪中,還點了一桌的小點。
吳桂花克制住強烈的好奇心,慢慢回頭:應卓還有個弟弟?他從來沒說過這事啊!
那少年跟炸馓子的老伯交代一聲,笑着去跟應卓打招呼:“大哥你今天怎麽到這來了?想不到啊,芸豆糕,紅豆卷,還有四色蜜餞……大哥,你什麽時候這麽喜歡吃甜食了?”
應卓看了吳桂花一眼,微微對她搖頭。
吳桂花便明白,現在不是湊上去的時候,但應卓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弟弟讓她對他好奇到了極點。
正好,酒鋪外面是一個捏糖人的小攤子,吳桂花哄着虎妹,說給她捏個孫猴子(她前些日子為了讓她出鬼母娘娘這個泥潭,給她講了不少孫猴子),兩個人站到了攤子跟前。
虎妹歡天喜地,一會兒說要給孫猴子一個紅圍兜,一會兒又說要給孫猴子加頂大鬥笠,可忙壞了她和捏糖人的小販。
吳桂花就站在一邊,偷聽那兩兄弟說話。
應卓便又望了她一眼,很是無奈的樣子。吳桂花厚着臉皮跟他笑了笑,應卓嘴角微微閃出個笑渦,笑問:“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今天中秋家宴,你不該同叔父在一起用膳嗎?”
原來這是堂兄弟兩個啊。吳桂花明白了。
窗簾布少年說:“本來是應該這樣,可是宴席剛開始沒多久,五弟說是吐了,父親便丢下我們去看五弟去了。”
應卓順勢關心了幾句窗簾布少年嘴裏的“五弟”,吳桂花聽來,這少年的父親應該是個宗教極端份子,明明兒子病了該請醫生才是,偏偏說是請了個什麽道士要給兒子看病,這不是胡鬧嗎?
少年也覺得胡鬧,他叫了一壺酒,給自己灌了一杯,道:“真不明白父親是怎麽想的,五弟又不是四弟,偶然生一次病,也值得請仙師來為他稱骨,不怕太過折他福份了嗎?”
吳桂花:“……”你說啥!
應卓面上倒看不出什麽,只道:“這話,你可不能随便說出去。”
少年道:“我知道,你以為我傻嗎?我這不是看這是大哥你,才跟你抱怨兩句嗎?至于別人——”
他目光忽然一寒,左右掃視一圈,正要看到吳桂花的時候,虎妹突然叫了起來:“哇,姐姐,你看孫猴子是不是這樣的?”
小販的手上,一只穿杏黃衣裳,圍着虎皮裙的猴子正手搭涼棚,沖兩人做着鬼臉。
吳桂花頂着脊背心的寒意,煞有介事地點評:“你是不是忘了孫猴子還有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
“如意金箍棒啊。”吳桂花作了個耍棍的動作,笑着拉虎妹半轉了個圈,避開了直面那個少年。
虎妹恍然大悟,又催着那小販趕緊給孫猴子做了個棒子。
吳桂花用眼角的餘光看到,那少年狐疑的眼神在兩人身上交替來去,直到她作出猴相跟虎妹說笑,他才轉回頭去,壓低聲音,不知同應卓說了什麽,應卓皺起了眉頭。
熬到猴子做完,吳桂花再不敢站在攤子旁邊,催着虎妹取了芝麻團兒和蜜馓,兩人繼續往前逛去。
吳桂花不擔心安全問題,一來,她跟虎妹現在都長得安全得很,除非賊人瞎了,她們才會被劫,再者,她早就看到了,應卓出門時帶的幾個侍衛,有好幾個都分散在她倆身邊,跟着他們寸步不離。
她現在反而要擔心自己一時腦抽帶上的全部家産,免得不小心被哪家不開眼的小賊摸了去。
少了一個人,虎妹完全不覺得不對,她挎着吳桂花的手,一會兒吃這個,一會兒喝那個,玩得簡直樂不思蜀了都。
直到遠處的鐘鼓樓響起鼓聲,吳桂花方才驚覺:“都亥時了嗎?”
随即,數聲哨音中,一篷篷煙花在空中炸開。
街上的行人紛紛擡頭看去,有人大聲在問旁邊的人:“那就是承天樓的煙花嗎?真漂亮啊。”
“當然了,承天樓可是皇城的煙火,中秋節還不是最漂亮的,每年承天樓最好看的煙火都在上元夜,那才是真正的火樹銀花不夜天呢。”
“哇,姐姐,你聽見了嗎?我們上元節不知道能不能看見這些煙花?”虎妹眼裏映着那些煙火,眼睛瞪得大大的,舍不得眨一下。
“你想看還不簡單,”吳桂花道:“今天晚上別跟我回去,這不就行了?”
這一回,虎妹沒有急着反駁她。
她看了吳桂花一眼,眼裏滿是糾結:“可,我不回去的話,姐姐一個人在那,你不害怕嗎?”
吳桂花正要答話,應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亥時已至,我們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