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虎妹是個實心眼的孩子,她說要保護姐姐, 那就十成十是打算這麽做的。
她燒退的當天晚上, 就抱緊擀面杖, 死活要守在東北角的甜瓜架子下邊,說給她捉賊。
吳桂花跟她說, 她哥哥已經安排人在附近保護她, 她也不信,硬是蹲在田裏不挪窩。
吳桂花哭笑不得,這孩子真犟起來, 她是管不住的,只能随她去。結果最後她喂了一腦袋蚊子, 灰溜溜自個兒回來了。
偏還覺得自個兒守着瓜田有多委屈,哭唧唧纏着吳桂花給她做了兩天桃酥才放過她。
沒錯,吳桂花用她那個泥板壘的小烤爐折騰出了桃酥。
只要舍得放油放糖放雞蛋, 桃酥本身做法不複雜,但她來的那個年代, 有很多比桃酥更好吃的東西, 她家裏的幾個孫子孫女都吃膩了, 根本不稀得吃桃酥, 她才沒想起來做這個。
也是中元節那天,她給那些客戶們烤制祭祖用的面點時就手給虎妹烤了兩塊, 虎妹這個沒見識的立刻愛上了這酥脆甜香的小點心,她烤一爐出來,轉個臉, 就只剩下了點心渣。
看虎妹這麽愛吃,她反而不樂意做了:孩子這麽胖,再天天吃甜的,不得胖得更愁人?
幸好烤完桃酥的第二天,司苑局來了人,說皇帝已經從避暑山莊動身,宮裏為了迎接皇帝的歸來會進行大掃除,她現在每天除了常規的清掃宮道之外,還多了個擦拭清理宮室的任務。
要說她七月被劫的那次有什麽不好,那就是她自此上了各宮,尤其是司苑局各位頭頭腦腦的關注名單。除了黃太監慰問那次,每回有個大事小情,都會有人來專門通知她,弄得吳桂花現在聽上敲門聲就開始心跳加速——在所有會上門尋她的人當中,只有司苑局衆人跟她沒有利益關系來往,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
在老人家樸素的人際交往思維中,這種沒有利益往來的關系是可以說翻臉就翻臉的。
也正是有這群人的存在,才讓她忍住了跟着虎妹一道賴出宮的想法。
出宮的事,至少要等她這裏的關注度降下去之後再說。
正因為知道自己短期內沒法子脫離皇宮,吳桂花對中秋節出宮之行開始異常地期待。
至于虎妹,她因為上回差點被诓出宮,本來聽見出宮這兩個字就很抗拒,但聽吳桂花說那天她也會跟着她出去之後,立刻什麽意見都沒有了。
Advertisement
很快,中秋節正日子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那天侍衛們說,賊人已經被他們打傷的原因,這幾天吳桂花沒再感到異常。
她原本還因為擔心虎妹的存在會随着賊人的逃脫而被曝露出來,後面應卓說他會加強這邊防衛的人手,才讓她的心放了半個下來。而數天過去,宮裏好像也沒有任何流言,就像那個賊人只是憑空生出,又憑空消失了一樣讓人困惑。
吳桂花一早應付完司苑局給她送月餅的宮人,再打發走來找她讨中秋糕餅的巧鵲,最後準備好給張太監的中秋宴,戌時過後,應卓的人終于來了。
為了今天的出宮之行,應卓前兩天給吳桂花送來了一套太監的袍服。
她早早換上衣服,叫虎妹躺進車子,她推着車子,跟在那幾個侍衛身後,朝西掖廷正定門的方向走去。走過長信宮沒有多遠,宮道的另一側閃出個身形微胖的太監,為首的那名侍衛對她點點頭,吳桂花便知道,這位應當就是将作監負責運送煙火的秦管事。侍衛指着她交代一聲,便轉身離開了。
接下來,她會跟着這位秦管事走完剩下的路。
中秋晚宴之後,宮中還會有大型的煙火大賞,這些煙火都是由将作監負責采購運送。而今晚推着車子出入宮門的人流不止他們兩個,秦管事帶着吳桂花排隊時,特意将她壓在後頭一點,吳桂花就看排在她前面的,有說是禦膳監的,有說是酒醋面局的,都推着車子排在他們前後,讓吳桂花多出了很多安全感。
很快,檢驗輪到了秦管事。
吳桂花偷偷看過一圈:因為正定門侍衛們主要負責西掖廷內部的安防,這些守門的侍衛她一個都不認識。
檢查的侍衛只是用槍尖撥了撥放在上面一層的煙花紙管,聽秦管事賠笑說:“這些都是驗過沒有引線,或者略有破損的煙火,預備帶出宮外焚毀。小兄弟可注意着些,這些煙火忌碰撞,可千萬動作小一些,別引燃了。”後,就揮手放行了。
踏出正定門的那一瞬間,吳桂花深吸了一口氣,還沒擡頭,就被秦管事壓低嗓子提醒道:“這位小大姐,侍衛還在後面看着我們,等會兒拐彎了您再擡頭也不遲。”
吳桂花一頓:這人一句話沒跟她說過,什麽時候看出來她是女人的?
但現在不是問這些的時候,她急忙摒住呼吸,重新壓下了腦袋,眼角睃着秦管事的衣擺,直到他再度停下來,推着車進了一個小院。
應卓就站在小院的正房門前,對她微笑着點頭。
直到看見應卓穿着這身藏青的細布衣裳走下臺階,吳桂花才有了真切的感受:出宮了!她是真的出宮了!
“先去換衣服吧。”應卓道:“你和虎妹的衣服都在房裏。”
“那,那我等會兒能不能——”吳桂花激動得聲音都在哆嗦。
應卓仿佛知道她想說什麽,點頭笑道:“群臣大宴一般會在亥時才結束,等會兒我們有一小會兒的時間,你想去哪逛逛?”
吳桂花哪知道啊,她手腳都快不是自己的了,催着虎妹從車裏坐起來,到廂房給兩人換上衣裳,她還在摸索妝臺上的胭脂怎麽用,前院聽見有人寒喧的聲音。
她就知道,這是應卓請的大夫到了,急忙叫虎妹躺上床,不一會兒,一個提着藥箱,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被應卓領了進來。
那老者先是看了看虎妹的面相,卻不太驚訝,将手指搭在虎妹的脈上,大約盞茶之後,有了結論。
“不是大症候,”那老者刷刷寫下幾張方子,有些責怪地說:“原本只是有些胎毒,或許是孕婦在孕中吃了些不當吃的東西,才令這面瘡看上去像黥紋。若是當時就治了,本不至于如此,何以到現在才想起來診治?”
“是嗎?那能治好她麽?”應卓大喜之下,聲音也高了起來。
老者不以為意,這樣的病人家屬他看得多了,答道:“現在調養的話,需要的時間更長,但配合我的用藥,不會有多少問題。”
吳桂花一顆大石落下腹中,再看應卓,怔然片刻問道:“方才您說孕婦在孕中吃了些不當吃的東西,這是何意?您是說有人下毒給孕婦嗎?”
“這……”老者撚須道:“一切都有可能,但我現在診治的是這位姑娘,當年那位孕婦怎樣,還需要面診才可以進一步推斷。”
“當年那位孕婦,她已經過逝了。”應卓失落地道。
“那這就沒辦法了。”老者道。
“連您也沒有辦法嗎?”應卓問道。
老者搖搖頭,笑了一聲,道:“公子莫非以為老朽被世人奉上一頂神醫的高帽便無所不知了?醫者望聞問切,不可缺一。不要說那位孕婦已過世多年,她即使活着,我也無法隔空診病。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這種胎中帶的瘡毒,如果孕婦體質不是非常特殊的話,須得食用大量帶有火毒的食物,甚至是藥材才能造成。公子想查的話,不妨從這裏開始。”
送走大夫之後,應卓又出去了很久,眼見時間快到亥時,吳桂花以為今天的出宮之行即将到此為止的時候,他走了進來。
“承天門的焰火快開始了,你們想不想去?”
吳桂花在現代社會早不知道看了多少回焰火,別說她不稀奇,就是她真的想看,但她也本能地覺得,今天不是時候。即使應卓臉上的笑容很完美,可她就是知道,他心情很糟糕。
她剛要拒絕,虎妹已經歡呼着跳起來:“我想去我想去!姐姐也想去的,對不對,姐姐?”
雖然虎妹這段時間大有長進,知道剛剛的那名大夫在說她的病情,但對他的話仍然不是那麽容易理解。她對自己臉上胎記的困擾還不如他們兩個,在她的記憶裏,最大的心病一直是,劉八珠認為她是個怪物。所以,她才對吳桂花如此的珍視。
因為在她的眼裏,這個孩子同其他人一樣,再平常不過。
應卓看了吳桂花一眼,兩個人平靜地掠過她臉上那些駭人的黃斑,吳桂花給她戴上一頂帷帽,笑着拉住她:“別着急,想去這不就帶你去了嗎?把衣裳穿好穿整齊了,這才漂亮嘛。”
她溫聲安慰着急燥燥的小姑娘,将她的衣襟拉整齊,任她挽着自己的手,像頭壯實的小象一樣在她身邊又跳又叫:“漂亮,姐姐我插那朵花漂不漂亮?”
“那你自己去插不就知道了嗎?”
“不要,要姐姐給我插。”
“行了,給你插,不許裝哭。多大的人了,再哭鼻子就不漂亮了……”
她絮叨着把突然愛俏的小姑娘推出門外沒走兩步,忽然轉身問他:“你怎麽不走?”
“就來。”應卓微笑着提步,在走出小院之前,鬼使神差地,他也回身看了一眼:月亮将地上兩條細長的影子拉得很長。他側了側肩頭,悄悄站近半步,那兩條細長的影子便倏忽一下,被合成了胖胖的一條。